泪水涌了上来,伊兰止不住地开始颤抖,却并非因为恐惧。 我有罪。他想。 一只苍老湿冷的手落在了他肩上。伊兰迟疑着回头,在黑暗中看到了身着圣袍的大司祭。在乌瑟琳师父牺牲后,自己仅有的几次告解,都是由这位德高望重圣务长聆听的。年老的圣职者半张脸隐没在阴影中,将一杯茶递到了伊兰唇边,声音发颤:我可怜的孩子啊…… 伊兰下意识接过来喝了一口。是过于甜腻的味道。他想要开口说话,老人却伸手抱住了他,重复道:我可怜的,善良的孩子啊…… 大司祭金色的衣袍在烛火中泛着和圣母像相似的光。伊兰感到恍惚,周身渐渐失去了力气,茶杯跌落在地,碎片溅起。 苍老的皮肤像烛泪一样挤压着,占据了伊兰的视野。他试图挣扎,却听见了仿佛来自深渊的低语:我爱你,我爱你,你这甜蜜的恶魔,邪恶的天使。你让我变成了一个罪人……救救我,结束这痛苦……你可以做到的……你没能拯救那些人,也没能拯救为你而死的他,但你一定可以拯救我……我善良的孩子啊…… 蜡烛昏暗的光落在圣像的脸上,光影交界处仿若一道泪痕。来自阴影的风撕扯着那些烛火,要把一切光明都熄灭。 黑暗中那些腐烂的,衰朽的,粘稠的污泥。它们从下方爬上来,淹没了一切。 伊兰在污泥中挣扎,耳畔全是诅咒一般的哀求和与甜茶一样有毒的蜜语。他的感知从未如此痛苦,而他已无法分辨出这痛苦来自何方。 光滑的地砖上是一片翻倒的茶水,翻倒的茶水中有倾盆大雨。伊兰颤抖着从泥泞中伸出手,胡乱抓着。一只酒杯翻倒在木桌上。 乱哄哄的热气弥散开来。喧嚣盖过了耳畔的低语,而苦酒稀释了甜茶的味道。圣城外蓖麻巷的酒馆里,人们肆无忌惮地找乐子。这里有小偷,娼妓,骗子和强盗;也有骑士,贵族,商人和佣兵……无论你是谁,高尚的还是卑微的,清白的还是有罪的,当你变成醉鬼后,都是一种样子。这里不属于圣职者,但对于进入这里的人来说,谁又在乎它究竟属于谁呢? 伊兰确信自己看见好几张圣城中的面孔。他们显然已经忘记了戒律,信理司,审判塔和其他圣职者们应当铭记在心的东西。于是他决定也忘记那些东西,并且除了那些之外,他还想忘记更多。 当他在马厩中呕吐时,有人向他走来,哭着抱住了他的大腿,喃喃地说着些背叛神明的话。那是个同样醉醺醺的年轻人,有张伊兰略有印象的面孔。那也是个圣职者,一个埃托帕瓦之乱的幸存者。只是伊兰不知道他的名字。不过一切都不重要了。 救救我。那人喃喃道。 于是伊兰吻他,在他头发里尝到了圣油和烟灰的味道。那让人想起深渊之火。 愿火焚烧一切污浊和腐烂。伊兰这样祈祷着。愿火也将我如此焚烧,就如同焚烧那些不可饶恕之人一样。 只是这世上并没有什么真正的焚烧殆尽。当烈焰熄灭,灰烬会留下,痛苦也是。 圣城静默矗立,仿佛将永远地矗立下去。伊兰再不愿意长久地凝视它,因为他已深深明白,最圣洁的光辉下,总是有最幽深的阴影。 然而他的使命并不允许他转身放下一切逃离。他是个圣职者,也是个神迹者,被神眷顾,被人信仰,一生都肩负着拯救与牺牲的责任。 当此界已难寻能将这一切焚烧殆尽的火,彼界便成了伊兰别无选择的去处。神的居所触不可及,魔的所在却并不遥远。 他开始“下地狱”,到暗界去,去执行那些总是有来无回的任务。当更深的黑暗与残酷频繁出现,过往的一切便渐渐变得模糊和不值一提。 而即便是这样,伊兰仍然意识到,他在试图抓住些什么。寒冷让人渴望温暖,痛苦让人渴望愉悦——即便这一切都是有罪的,短暂的——它们让伊兰能够确认自己活着。 流言渐起,而伊兰毫不在意。他甚至隐隐期盼着某种毁灭与终结。 当诸星之泉又一次点起丧礼的水之灯时,伊兰被带进了审判塔。他有罪,但圣务法院的法官与九圣司的大司祭们问的却不是他自知的罪。 教团从暗界返回,失去了一半的同伴。而一位神迹者却带着圣职者们付出巨大代价得到的火油之晶逃离了教廷。 神被凡人利用了。当背叛者被抓住时,他这样宣称。教廷里的神根本就不是真正的神。 于是每一个侥幸活着回来的人都被带去了审判塔。伊兰不知道其他人说了什么,但他知道,那个叛逃者是个无比虔诚和正直的人。 在那个漏斗形的听证大厅里,一层层的长桌和长桌后身穿华丽圣袍的大司祭们在窃窃私语中俯瞰着下方的伊兰。火把在墙上燃着,把无数人影长长地投下,如同一座影子的牢狱。 一个胸前挂着四斧圣徽纹章的大司祭走到了伊兰身畔,轻声道:你最好想清楚再说,想想圣训,想想诫律。 他是个好人,一个虔诚的人。被徽记束缚的伊兰只是木然重复着这句话。 冷酷的圣职者俯身在伊兰耳畔,用只有伊兰一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我听过一位圣务长临终的告解,我也听说了一些流言,甜蜜的伊米安大人……你的放纵亵渎了一个神迹者的荣誉,而渎神者的证言是不可信的……若你执意为他辩护,你的罪恶今日也将被揭露……火刑柱恐怕离你已经很近了。但你仍有机会忏悔,只要你诚实地说出你所知道的,关于那位叛徒的一切…… 然而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墙上的火把开始毫无预兆地跌落下来,点燃了大厅。身着圣袍的人们惊叫着躲避,伊兰看见了他们的眼神,恐惧的,震惊的,虔诚的,渴望的,厌恶的,嫉妒的…… 就这样,束缚的徽记被解开,伊兰被允许离开审判塔,再也没人关注他的证言。 与其说是恐惧神的力量,不如说这讯问本就不合法典。每个人都深知这一点。但无论如何,这场意外都被解读为神的意志。因为被束缚的神迹者无法在审判塔中使用任何力量。那么这一切只能是源自神的眷顾。 所以那位叛神者才如此不可饶恕。每个人都这样说。 但伊兰不那么想。那确实是个好人,一个虔诚的人。这中间也确实存在一场背叛,却不是一位神迹者对神的背叛。 圣礼司在埃托帕瓦封印阵的仪轨图上动了手脚。那个人在离开的前一夜对伊兰低声道。神迹者救了所有人,可教廷只想杀死我们。 火刑柱是在一个傍晚燃起的。不是在广场上,不是在审判塔中,而是在圣器厅。伊兰不知道那个人是否像其他神迹者一样,是自愿捐献纹印的。但那或许已经不重要了。没有火光,没有哀嚎,也没有神迹。只有焚烧的烟尘,从镂花的黑铁窗子里飘出来。 伊兰远远望着那烟尘,忽然意识到,那位神迹者并非是被暗界侵蚀了——那些话全部都是真的,只是伊兰不愿意相信罢了。 那一瞬间,伊兰感到心底某种本就摇摇欲坠的支撑轰然坍塌。 一切都没有意义。痛苦,奉献,牺牲,虔诚,信任与爱……他想,没有任何意义,包括我的存在。 他想溺毙在苦酒和肉欲之中,却也意识到那些东西再无法给予他任何安慰。 星光将逝之时,伊兰洗去了身上所有的污液,孤身一人穿过沉睡的圣城,向审判塔走去。 灰色的巨塔在寒雾之中巍峨矗立,能隐隐望见塔身高处那一个个黑漆漆的小窗口。此塔只有一扇大门可走,若是有谁想从窗中逃出,会立刻被古老的法阵撕成碎片,肉体与灵魂一同湮灭。 而那正是伊兰想要的。 当他踏上台阶,向空无一人的大门走去时,寒风里忽然传来了细小的呜咽声。伊兰试图忽视它,然而那声音是如此痛苦和绝望,让他不得不在寒风中停下了脚步。 它听起来很近,可又很远。伊兰寻觅许久,最后在审判塔后面黑暗而不详的罪人墓窖底下发现了它。四周是骸骨之墙,堆满一颗颗睁着空洞双眼的颅骨。而它躺在污秽粘浊的脏冰之上,在无数罪人遗骸的注视下,哀哀地叫着,看上去刚刚出生,也看上去就快死了。 伊兰捧起了它,让银色的微光覆盖了它。他看到了它苍蓝色的眼睛,也在那眼睛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无尽的寒雾渐渐消散。伊兰抱着这个孱弱的生灵爬上墓窖的台阶,站在黎明前的天空下,感到已成灰烬的心中有细小温暖的火苗重新燃起。 纽赫,他低低念着这个名字。纽赫。 世界倒转,苍蓝色的瞳仁像天空一般覆盖了下来。伊兰睁开眼睛,看见无数盛开的梦回兰正在水波中轻轻摇曳。而发亮的水面就在触手可及之处。 伊兰奋力向上,破水而出。 深池还是那个深池,池水上方却多了一道爬满花朵的古老拱门。
第20章 约定 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伊兰以为自己回到了乌诺达隐修院。 古老的隐修院建在乌诺达山向阳的山坡上,因为年久失修而荒败。但不妨碍它看上去仍然美丽——暮色的天空下,环形中庭因为四季无人而开满怒放的野花,几棵果树生得东倒西歪,枯枝与新枝交杂,无人修建。银色的山泉从古老的拱门之下奔涌而出,蜿蜒流向四方。低头祈祷的圣像被紫色的藤花缠绕,仿佛身披华服;鸟儿在天使的肩膀上筑巢高歌。 眼前的一切当然不可能是真正的乌诺达隐修院。那里没有梦回兰,庭中也只是一汪泉水,而非一个矗立着拱门的静谧深池。但除此之外,一切都是那么相似,仿佛回忆进入了现实。 伊兰甚至在圣像脚下看见了尚未燃尽的蜡烛。那让他恍惚间想起了隐修院的司祭。年老的圣职者孤身一人守护着那里,把所有的敬虔税都花在了为山脚下的镇子修路和挖渠上。紧接着伊兰想起来那座隐修院在自己捡到纽赫的第三年被彻底荒废了。它太高,太远,也太旧了,教廷的巡礼员这样说,重修它恐怕比建一座新的要花费更多。于是他们在山下修了一座新的圣堂代替它。 纽赫。伊兰空茫混沌的思绪终于找到了某个锚点。回忆的力量涌了上来。小小的毛团子,躺在他手心……维赫图倒下时融化的七匹狼影……伊兰感到心上一阵痛楚,这痛楚让他清醒。他竭力从池水中浮起,四处寻找狼的影子。 池水清澈,飘满花朵。轻雾已经消失了,维赫图的影子也是。只有岸上的梦回兰似乎开得比先前更加茂盛。 一抹黑色在岸边的花丛之中若隐若现。他游过去,拨开花朵,在花丛深处看见了魔狼的脑袋。 维赫图以狼形静静躺在岸边的花丛中,双目紧闭。然而更可怖的是它的身体——那不是一匹狼的身体,它更像是许多匹狼挣扎着要从同一具身体上分离开来。除了最大的那个狼头,其他狼头都很小,它们像连体的畸胎一样,存在于同一具扭曲的身体上……和先前深池上倒映的那个影子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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