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兰从那些刻意压低的南方口音里听到了:“居然是人……”“真怪,明明看上去闪闪发亮……”“现在不是说这个时候,快到那里了……” 伊兰看着那些船员。他们匆忙而紧张,时不时将目光投向船的前方,似乎那里有什么东西似的。 一个年轻船员小心仔细地收起缆绳:“甲板下有吃的东西,如果你们需要的话。” 伊兰打量着他,那是个普普通通的南方水手,体格敦实,深棕头发,略显苍白的脸上有浅浅的晒斑:“你们不问我们从哪里来?” 年轻人没什么精神:“这些年到处都是风暴和浓雾,船难数不胜数,海上捞到漂流的人实在没什么可惊奇的。”他咕哝道:“不过那些人大都疯疯癫癫,你们看起来倒还不算狼狈。” 说完,他就要走开。伊兰叫住了他:“这船是去往哪里?” “回港口。”年轻人压着声音嘟囔道,神色间透出几分郁郁,像是不安,又像是不满:“船上讲话千万小声点,别引来海浪。” 伊兰还想问些什么,那人已经快步走开了。 他环顾四周,叫住了一个正在挨个给铜挂钩涂抹焦油的年长水手:“请问船长在哪里?” “船长不上船,活儿都是我们干。”老水手眼神浑浊,似乎在和伊兰说话,又似乎在喃喃自语:“不干这个也没别的活儿,反正只要把渔网放下,再收回去就行了……” 他们说话间,主桅瞭望台上的萤草灯忽然熄灭了,紧接着是其他的灯。雾气开始漫过船身,明明只有几步远,但老水手的身影很快也被雾气模糊了。他拖着脚步,身影逐渐在雾气中消失。船上响起了一阵低低的絮语,是水手们在彼此提醒:“近了……近了……不要弄出声音……” 船很快陷入了静默。一直没有说话的维赫图靠近伊兰,影子爬上来,将伊兰裹紧了。 月亮早已看不见了。天色虽然晦暗,却不似夜晚,也难以说是白日,唯有雾气笼罩着世界。船队就在时浓时淡的雾气之中无声向前。 很快,一些暗色的巨影浮现在了浓雾之后。它们每一个都大得令人骇然,无声无息地悬浮在半空之中。 伊兰以为他们正在穿过一些巨大的海崖群,但随着船的靠近,他终于看到了那些巨影的真容。 它们的骨骼都从皮肤里刺出下垂,好似被强行从土里拔出的植物根系。无数细小的灰红色雾影在它们周围上升,像篝火中上升的烟雾与火星。但篝火是燃烧的,这些生灵身边的雾影却让它们看上去像是在消散或者熄灭。它们轮廓模糊地静静悬浮于雾气之中,如同胚胎悬浮于子宫的羊水,又仿佛某种神明在黑潮到来时让意识进入了梦境。 船静悄悄驶过,水手们在沉默之中似乎连呼吸都屏住了。 “骨螅幼崽。”维赫图目光微凝:“黑潮的气息已经抵达这里了么……” “只是幼崽么……”伊兰望着那大得可怖的沉睡之物,喃喃自语。 船上的水手显然并未看到浓雾中的存在。他们的脸上写满了紧张不安,但船头却笔直地向前,并没有避让前方那些黑暗之子的意思。 高高的桅杆与垂落的灰黑色骨骼碰撞,如同细细的干树枝撞上了坚硬的大理石,顷刻间四分五裂。伊兰知道,这一切看在水手们眼里,就好像虚空中有什么正在撕咬着这艘船一样。 船身猛然转向,有人手忙脚乱地去降帆,绳索在那些涂了焦油的铜挂钩里飞速穿梭。然而还不够快,远远不够。水手们惊恐无声地祈祷,在角落里躲避掉落的巨大碎木和失去了支撑的船帆。船在撞击之中剧烈摇晃,在平静的海上搅起巨浪,海水涌上甲板,低沉却震人心胆的嗡鸣从沉睡的黑暗之子身上的响起,似乎它们就要这样醒来了。 即便有影子的保护,那嗡鸣依旧让伊兰头晕目眩。感官再次模糊,他似乎要随浓雾一起进入难以挣脱的梦魇。维赫图抱住了他,试图把他藏在自己那浓重的影子里。伊兰能感觉到他的恐慌,就像他总能感受到伊兰的情绪一样。他想要摸一摸维赫图的脸,却发现自己的手已经无法抬起。 水手们的声音模模糊糊,似乎有人靠近,在催促着什么。 “别管死人了……”那声音像海浪一样摇晃:“快走……” “别管了……”这声音一次次回响,从模糊,到清晰,从沉重,到轻蔑。 “我们得在这该死的雷暴结束前回人间去。”一个声音催促道:“封印撑不了太久……只能先顾活着的人,别管你的狗了。” 伊兰从眩晕里睁开眼睛,纽赫躺在凌乱如同废墟的行李间,只剩腹部还在微微起伏。狭窄的岩洞里满是湿漉漉的血腥气。 “纽赫还活着。”伊兰听见了自己虚弱而平静的声音:“我不能丢下他。” “知道你喜欢狗。”另一个声音似乎试图劝说:“回到圣城,繁育院里要多少有多少,训犬师会给你找条新的……” 伊兰回以沉默。他在昏沉之中抚摸着纽赫的皮毛。 “听着,它只是头猎魔犬而已。” “我们也只是人类而已。”伊兰听见了自己沙哑的声音。 “疯子,你会死在这里的。” 伊兰不再回答。纽赫依然沉睡着,皮毛柔软,神色安详。劝说的声音消失了,伊兰听见了匆匆离去的脚步声。 阴影从洞穴深处漫上来时,他俯下身,抱住了牧狼,任凭黑暗将自己淹没。 而在最深的黑暗里,他听见了狼的呼吸声,感觉到湿润炽热的舌头在舔舐自己。世界起伏,仿佛在奔跑。他很快意识到是纽赫在奔跑,而自己在纽赫背上,风贴着他们掠过,那是天空与大地间的一缕呼吸。 黑暗在摇晃与颠簸之中一点点消散。他感到熟悉的柔软温暖正在自己身上缓缓爬过。 魔神就在他身边,伴着极为轻微的鲜血气息。空气不再冰冷,而是带着些许热意。那或许就是维赫图身上的气息发生了改变的原因。 伊兰睁开了眼睛,看见了柔顺的黑发。维赫图贴得很近,正在用鼻子轻轻蹭他脸。察觉到伊兰醒来,他退开了一点儿,原本苍蓝色的眼睛在昏暗之中微微泛着红色,看上去多了几许黯淡。 影子在伊兰身上像水波一样轻柔地摇晃。伊兰挣扎着起身,他却再次靠近,抱住了伊兰:“你睡了好久……” 昏沉之中,伊兰只能意识到他们在船舱里,四周偶尔有脚步声和一些呼喝。他想问些什么,又觉得好像也不必问了。在哪里,去哪里,发生了什么又即将发生什么,似乎都不要紧了。他疲倦地靠在维赫图肩上,纽赫的气息仍在那里。然后他想起了那个未尽的梦。 那不是梦。是在卡卡拉瓦蛇窟的地道里——一个古老邪神留下的,能取得圣晶的地方。圣晶是种外表看起来很像水晶的东西,但一旦接触神迹者的力量,就会化为液体。教廷用那种矿物制造驱魔的结界。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伊兰记不清了。他只记得教团的小队曾被困于此,每个人只分到一点点食物的水——行囊里仅剩的东西。而他把一切都给了被魔尾蛇咬伤的纽赫。因为拒绝抛下将死的纽赫,所以他留了下来。那是他离死亡最近的一次,却也是最平静的一次。 全然没想到纽赫竟在他昏迷后醒来,拖着他离开了那里。他当时想不通纽赫是怎么做到的,因为由结界构筑的通道已经坍塌,只剩下了一点残影。但现在他明白了。 一位影之主当然可以在任何影子中穿梭。 想到这里,伊兰低下头,露出了微笑。维赫图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他凑上来,迟疑了片刻,小心地把自己的唇在伊兰额头上轻轻贴了一下。 伊兰抬头看他。最初相见时魔神眼睛里的兴奋,骄傲,憎恨和痛苦都不见了。此刻的维赫图比任何时候都更像纽赫,因为他原本就是纽赫。伊兰听着那一模一样的呼吸和心跳,再次安然闭上了眼睛:“别担心,我死不了。” 维赫图以另一个柔软小心的亲吻作为回应。 甲板之下,时间的流逝感变得很怪异。伊兰昏沉时多,清醒时少。船舱偶尔会剧烈摇晃,每当那时,惊恐的叫喊与急促的脚步声便会从舱壁周围传来。中间还有个粗粝的男声毫不客气地询问他们到底死没死,没死就要上甲板去帮忙拉帆——有根桅杆坏了。维赫图冷漠地说了些什么,伊兰能感到影子在涌动。他用仅剩的意识握了握维赫图的手。影子退开了,脚步也远去了。那人想必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与什么擦肩而过。 后来那些声音渐渐少了。在船舱角落巨大的液体沙漏第七次完全翻转的时候,伊兰终于真正醒了过来。 那会儿这艘主桅受损的帆船终于驶出了浓雾。补帆工和绳匠勉强修复了一部分船帆,使得这艘大船能继续前行。之前同行的另外几艘船都看不见了,据说其中一艘沉没了,其他受损较轻的船只则载着幸存的船员,先一步离开了。 船员们并不知道骨螅是什么。在他们眼中,那片浓雾笼罩的海域和其他神秘而危险的海域并没有什么不同。而无边无际的大海上总是不缺少神秘而危险的地方。他们也没有对事故中丧生的其他船员流露出多少同情,似乎海上事故的司空见惯已经让他们麻木了。伊兰听着他们在拉帆时彼此交谈,抱怨有人在落水时叫得声音太大,害他们自己的船差一点被巨浪击碎。 这艘名为“虔诚者万福”号的船上没有船长,只有大副和二副。二副是个体格瘦削,面相精明的中年人,灰色的胡子修剪得十分整齐,小眼睛四周爬满了鱼尾纹,见到伊兰能起身走动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向他们索要船票钱。 一人三个金拉特,价格公道极了。对方如是说。并表明如果伊兰没钱,可以帮他到纱之馆找个差事。当然,在察觉到维赫图就站在伊兰身后的阴影中时,他又赶忙表示这只是个玩笑。但钱还是要付的,因为船上为他们提供了食物。 怀里的旧牛皮钱袋不知为何让伊兰感到遥远。那上头有几个牙印,还是糖糖留下的。在触摸到钱币的那一刻,伊兰再度产生了某种恍惚感。他对这人类世界再寻常不过的东西竟然感觉到了一丝陌生。 拿到了钱,二副迅速离开,似乎维赫图的存在对他造成了不小的惊吓。其他船员们有相当一部分也不怎么愿意靠近维赫图和伊兰,并在伊兰和维赫图头对头轻声交谈时流露出鄙夷的神色。那些人身上大都有羽纹十字的配饰。于是伊兰知道,这大概是出于信仰的缘故。 但并非所有人都是如此。或许是因为脱离了危险,船员们多少放松了下来,海上的航行漫长而无聊,也有些船员很乐意和海上捡来的两个不明来客随意聊些什么。 比如上船时提醒他们可以到甲板下去找点东西吃的年轻人,比如那个负责给船上各处涂抹焦油的老者,也比如那日催促他们没死就赶紧去帮忙拉帆的人——那是船上的水手长。是他最早发现了伊兰和维赫图,把他们从海上捞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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