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长宁点亮客栈房里的灯盏,一面道:「一路行来,你似乎总是有些心神不宁,出什么事了吗?」 前往霜红剑会的途中,需得经过一些仙凡混杂的城镇,两人一路游历观览,夜里便下榻客栈歇息。 此时已过中秋,夜风清冷,于是苏长宁又去掩了窗。 薛千韶此刻仅着天青色中衣,正倚坐在榻上阅览书册,但他本就是有一下没一下地看着,不过是打发时间,听见苏长宁询问便擡起头来,道:「我也不知是怎么了,总有些心浮气躁,似乎有不大好的预感。」 苏长宁闻言微微蹙起眉,忧虑地问道:「当真?」 薛千韶眼神闪烁,接着撇开视线微笑道:「也可能是快要晋升了,对剑意的摸索又总差了临门一脚,才会神思不定。」 苏长宁沉默片刻,沉吟道:「……不然别去剑会了?」 仔细一想,这个时机确实有些不好。薛千韶的年纪已接近师尊交代的百岁,也即将结成金丹,但总归是还差了一些,苏长宁不由担忧起来。 薛千韶无奈地道:「都已过了大半路程了,不去也可惜,难道你要现在折返回山?」 苏长宁却异常认真地道:「也未尝不可。若你真觉得不妥……」 薛千韶便摇头道:「没事,或许是我多虑了。再说修真本就逆天而行,这样瞻前顾后,也不合一往无前的剑修之道,你也听听就忘了罢。」 苏长宁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在心里叹了口气,坐到榻边轻轻拥住他,低声道:「不合剑修之道又如何。大道万千,无论你走哪条路,我总是会和你一起、护你周全的。」 薛千韶放下书册,轻轻回拥,他的眸中映出了灯烛之光,闪闪烁烁。 苏长宁不是第一次说这样的话,可不知为什么,他总不敢听得太认真。即便拜入太鲲山修道以来,日子一直十分安逸,两人的情感也像炉上温酒徐徐地煮着,薛千韶却感觉,一切爱意与美好皆如流沙逝于掌中,终是留不住的。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嗯」了声作答,阖上双眼。 两人长久以来来朝夕相对,苏长宁又何尝不知,他内心深处那点隐微的迟疑?可他同样什么也未说,将怀中的人拥得更紧。 一阵风吹起,秋声飒飒,将半掩的窗再次吹开。凉风灌入房中,仿佛也透进了两人之间,于是再温暖的相拥,也不得不掺进一丝寒凉。 -待续,欢迎留言-
第49章 梦百年(下) # 剑风自比试台荡开,将血腥味吹向四面八方。 薛千韶刚悟得了自己的剑意,却也在首次使出的当下,令全场鸦雀无声,肃杀之气重重压在这片静默之上,凝滞不散。 那方才的剑招狠戾得令人窒息,剑势如乌云蔽天、疾风骤雨。与他同台比试的筑基后期修士毫无喘息机会,便已遍体鳞伤,丹田亦是血光淋漓,当下便失去了意识,生死不知。 薛千韶的发丝随着垂首动作散落下来,让人瞧不清他的神情。对手倒下之后,他仍一动不动地拿剑指着对方,浸透剑身的鲜血缓缓淌下。 评判人也为他暴戾的攻势所震慑,数息之后,评判人方在一片静默中高呼道:「太鲲山薛千韶、胜!」 然而,这般胜利却不太值得鼓掌,台下掌声零零落落响起,更多的是压低嗓音的闲言碎语。 「这、也未免太狠了罢?对手不过籍籍无名之辈,修为境界又差他一截,何至于下如此死手?」 「可这一手还真是漂亮,瞧着有点像他师兄的化雨剑,只是更加凶猛。」 「我看还是不如化雨剑。化雨剑有轻重缓急,时如春风化雨,时如撼天惊雷,此剑却如狂风暴雨,密不透风,只有一股浓重的杀意,丝毫不知收敛……」 薛千韶并未将这些话听进去,急着接他离开的苏长宁更没有。苏长宁搀着他远离人群,直到走进会场周边的枫林深处,才开口问道:「好些了吗?」 一面问着,苏长宁一面弯下身,拂开他溽湿的额前发,取出手帕擦拭他面上被汗水晕开的血污。 薛千韶阖上布满血丝的眼,紧紧抿着唇,过了好半晌,他才虚弱地道:「我想起来了,与我比试的那名明山派弟子……我曾经见过。」 那出剑的招式,行动时的身法,以及眼神……多年来,薛千韶一直听从师尊嘱咐,从不敢细究当年薛家灭门之事,谁料真相偏要这样撞上来。 在比试台上看破当年真相之时,冰冷的杀意瞬间沁透他的骨血,将本该是「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的君子之剑,彻底转成不留余地的杀招。 苏长宁的手顿了一顿,定定看着他。哪怕薛千韶的话只说了一半,他的心也已经高高悬起,极为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薛千韶继续轻声低诉道:「这么多年来,我总是梦到灭门那一夜,梦到娘亲和众多亲长死在我眼前,每一幕都怵目惊心,我却满心觉得不该忘。因为若连我都不记得,还有谁知道他们的冤屈?」他睁开眼,空茫的黑眸映上了枫红,让那似喜非喜的神态也染上狂色。 薛千韶又接着低喃道:「果然凶手并非凡人,甚至,都还好好地活着……」 苏长宁欲言又止地凝望着他。他看见薛千韶勾动了唇,像是想要笑,看上去却更像是即将落泪,眸中仿佛空无一物,既没有无处不在的赤红枫叶,更没有眼前的自己。 苏长宁的心口闷痛了起来。原来竟是这样,他终于知道薛千韶为何而痛苦,但在沉重的灭门血仇面前,他却不知要如何让薛千韶放手,又要如何让他再多看自己一眼。 他不晓得能如何宽慰薛千韶,只是无比心焦,并隐隐有种将要失去他的预感,好像薛千韶即将前往遥远的地方,再也不会回头。光是认知到这一点,他的心便如被锐器穿透,凉飕飕地发疼。他不知该拿这股情绪如何是好,最后倾身吻住了薛千韶。 求你多看我一眼,求你……为我留下。 薛千韶极其缓慢地回过神,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苏长宁压抑着颤抖,对他道:「……别丢下我。」他在索吻的间隙,又低声道:「说好了,待你结丹之后,我们就结为道侣……薛千韶,你打算现在丢下我,毁弃你的承诺吗?」 薛千韶并未回应他,只是很勉强地笑了笑。自那一刻起,苏长宁便明白,自己早晚是拦不住他的。 霜红剑会最后一日,明山派门人趁着苏长宁上场时,私下向薛千韶约战,欲追讨回门人被一剑毁废丹田的公道。 正中下怀。 依然是在那片枫林中,霜叶赤红如残阳,片片旋飞着飘落。薛千韶静静望着它们,当他听见熟悉的呼唤而回过头时,面上仍带着一抹释然的笑。 他浑身浴血,大半却都来自明山派门人。明山派是小门派,修为最高者不过金丹,此回即便菁英尽出,也不过来了二十人。而这二十人,此刻皆已成为他剑下亡魂。 他们的残肢散落于一地枫红之中,血液积留成浅池,与赤红的枫叶彼此交融。 多么宁静而鲜丽的一幕。 苏长宁止步于一丈外看着他,哑口无言,心痛如绞,竟不敢再向前了。 两人相视无言。而就在仅仅数息后,一道足有二人高的裂隙,突然于薛千韶背后的虚空中绽了开来,像是一道将世界一分为二的伤。苏长宁感觉到了那裂隙的危险,当即睁大了眼,在迈步奔去的同时唤道:「千韶──」 薛千韶却如释重负地浅浅一笑。他的双眸已转为骇人的腥红,却只是安静地望着苏长宁,轻声道:「对不起,是我负了你。」 话音一落,无数妖魔手爪从那裂隙中探出,将毫无挣扎之心的薛千韶扯了进去,像是捕食猎物的蜘蛛。 苏长宁眼前的景物,也在这一刻剧烈扭曲起来。本该悲痛的此时此刻,他心中竟突兀地浮现一种感觉,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理所应当,只不过是他曾在某处见过底本的一出戏。 紧接着,他忽然感到天旋地转,疼痛巨浪随即袭卷而来,使他眼前发黑,喉中涌上一口鲜血。与此同时,他的身躯自末梢开始发麻,仿佛正被蒸散一般。 躯体的疼痛、百年的爱恨嗔痴,以及属于「化雨剑苏长宁」的记忆,逐渐变得渺远,他的脑海中浮现了截然不同的另一段记忆,像是在一个躯壳中硬是乘载两个魂魄,为他带来极大的冲击。 在一段短暂的空白后,他逐渐整合了二者,但他仍按着先前的计划,趁着薛千韶心神失去防备能力的此刻,搜寻到了他最想见证的那一段记忆。 「小千韶,我为你封印记忆罢。」 听见这样一句话之后,他透过了十五岁薛千韶的双眼,见到了神色温和,目光却含着悲悯的封璐仙君。 薛千韶掐着宽袖的手指,在听见此话之后紧了紧,接着他以少年嗓音沉稳地答道:「师尊教诲的是,我确实被过往绊住,以至修为毫无寸进,弟子已经在改了,还请您再给我一些时间,之后弟子甘愿领罚。」 封璐蹙起眉,望着如今病体支离的四弟子。按理说,筑基之后便不同于凡人了,几乎不可能生病,可薛千韶却一病不起。 封璐续道:「你如今是心病。长此以往莫说道途,若是生出心魔,你连如今的筑基境界都无法维持,为师怎可能为此处罚你?」 薛千韶闻言屏息了片刻,却仍一语不发。 封璐知道他表面上随和,实际上却油盐不进,只好道:「为师当年赠你一对破魔匕,便是因你命中有两次魔劫,如今匕首失其一,已然度过一劫,这两柄匕首乃是双生,只要你存在于世,迟早有一日,它会带你找到另一柄匕首,而那便是你的第二次考验。」 薛千韶静静听着,逐渐意会过来,终于擡眸望向他的师尊。 他喉头发紧,艰涩地问道:「师尊的意思是……我并未害死他?我还有机会亲自弥补吗?」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急切,封璐擡手点了点他的额心,这才清了清嗓子道:「咳,天机不可泄漏。」他接着话锋一转,又道:「可是你如今病成这样,又无法继续修炼,便是生生断了所有机遇啊。」 薛千韶自是一点即透,他抿了抿唇,垂眸思考片刻,便道:「师尊的意思,弟子明白了,但还有一事希望师尊成全。弟子能够筑基,倚靠的是他所赠的上品灵石和筑基丹,即便封印了记忆,弟子自认还是无法以此作为修道之基,还请师尊同意让弟子散去修为,按太鲲山功法重新修炼。」他顿了顿,又放低声音呢喃道:「……受之有愧,还是把修为还了罢。」 封璐叹了一口气,擡手揉了揉他的头,道:「你有心大破大立,为师自是没有什么不允的。只是你这执拗性子,只怕将来还得吃许多亏。」 封璐说得含糊,薛千韶却阖上了眼,答道:「弟子这一世,只求能够无愧于心,善待身边诸人。如今既然有愧,便求将来能够有弥补的机会,即使道途崎岖一些,也是该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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