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荔扬踩着走廊上的阳光走进病房,打开手里的保温桶,里面是煨至软烂的排骨,最下面一层盛着小米粥,都还是热的。 他问过医生了,这些可以吃,徐茹正在恢复阶段,淡油淡盐的东西都能适当吃一点。 徐茹呆呆地坐在床上,脸颊瘦削,从前何等精致保养的一张脸,如今苍白得没有血色。她的身体裹在宽大的病号服里,如同纸扎的一般。 “妈,你稍微吃点。”水荔扬替她支起小桌板,摆好碗筷,“医生说你可以吃东西了。” 徐茹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我不饿,你吃了吧。” “你不能不吃东西。”水荔扬摆出一副恳求的姿态,大概所有的母亲都会对孩子这种眼神心软下来。但徐茹依旧没有动弹,机械地摇头:“我不吃,你吃。” 水荔扬笑得有些僵硬,语气仍是小心翼翼:“以后你和思弦思淼我都能照顾好的,你别担心。” 他目光里的希冀被徐茹的沉默一点一点浇熄,对方已经连张张口欺骗他都不愿意。 “那你好好休息,我去上课了,晚上过来看你。”水荔扬顺从地收了保温桶,深深看了徐茹一眼,转身出了病房。 住院部楼下是停车场,车位永远是凌乱而塞满的。水荔扬提着保温桶,看着大楼阴影外那毒辣的日头,叹了口气。 他找了处阴凉坐下,打开桶盖,开始慢慢地吃饭。 这是他第一次学做排骨,还算可以。原本是做给徐茹吃的,所以少油少盐,没什么味道。他就着小米粥吃了一些,天热得也没胃口。 手腕上的红绳明艳,水荔扬呆望了半晌,摸摸红绳,自言自语地笑起来。 “想吃冰淇淋。” “算了,好贵哦。” 他觉得吃饱了,正要收拾饭盒,忽然听见什么地方有人在大喊。这种事他早就见怪不怪,医院是痛苦和希望并存的地方,人间的地狱与天堂在这里交汇,绝症病人无助的祈祷、新生婴儿洪亮的啼哭,每日交替不断。 几个保安穿过停车场往大楼里跑去,水荔扬也收拾好东西准备去上课。一个年轻的护士从他身边跑过,急匆匆对着手机说道:“消化科住院部有患者跳楼了,快点叫人!” 水荔扬耳边一阵阵地嗡鸣,等他反应过来,已经冲进了花园里围观的人群,冲上前的时候怕得发抖,他脑海中已经构想出最可怕的场景了。 地上那血淋淋的人形并不是徐茹,但他也认识,是隔壁病房一个刚做完胃癌手术的男人,恢复得并不好,夜夜因为并发症而痛得哀叫。病魔没有夺去他的生命,他自己却先放弃了。 水荔扬后知后觉地双腿发颤,他慢慢地退出了人群,将自己隔绝在那些看热闹的人之外,然后转身跑进了住院楼,电梯也没有等,一路狂奔着上楼。 他再次冲进病房的时候,徐茹正站在窗户边上往下看,听到动静回过头来,“荔枝,怎么回来了?” “妈……”水荔扬把保温桶放到地上,缓缓地走近徐茹,“你在看什么?” 徐茹沉静地指了指楼下:“隔壁的跳楼了。怎么,你以为是我?” 水荔扬再也撑不住了,他抓住徐茹的病号服袖子,用苍白的笑容掩盖恐慌:“你好好养身体,我会有办法的。明天我去把钢琴卖掉,还有小提琴……搬家的时候很多乐器都没有扔,我可以卖的。” “钢琴不能卖。”徐茹摇摇头,“荔枝,你要弹下去。” 水荔扬不会管她说什么了,毫无逻辑地交代了一堆,徐茹似乎有些不耐烦,对他说:“快去上课,我要睡一会儿。” 她推开水荔扬上了床,背对着人,沉默地抗拒外界的交流。 水荔扬毫无办法,只能一步一回头地走出病房。他正要关门离开的时候,忽然看到徐茹从病床上坐了起来,带着种淡淡的微笑看着他。 “妈妈爱你,荔枝。” 她说完,又躺下了。 这句话是她留给水荔扬的最后一句话。 当晚,她死于急性胃出血导致的休克,水荔扬只在她被推进手术室之前匆匆看了一眼,再见面时,是在太平间。 水荔扬呆呆的,连哭都不会哭了。他坐在阴冷的停尸房里,已经是半夜,却丝毫不害怕,直到邻居打电话,为难地问他究竟什么时候回来,家里弟弟妹妹等他等得连饭都没肯吃。 他挂了电话,去值班护士那里领了徐茹的遗物,只有一个小小的塑料袋。护士告诉他,徐茹的枕头下面压了一张纸条和二十块钱,是留给他的。 水荔扬木然地翻出来看,见那纸条上写着工整的一行字——“荔枝,妈妈给你留了零花钱,去买冰淇淋吃。不要卖钢琴。” 那是徐茹全身上下仅剩的二十块钱。 直到第二天下午,妈妈的骨灰被装在最便宜的那种盒子里交到他手上时,水荔扬还和做梦一样。他坐在殡仪馆门口的路肩上,望着手里的盒子出神。 “你终于还是不要我了。” 水荔扬自言自语地说。 从那以后,他觉得日子过得快或慢都没有区别。思弦思淼被寄养出去了,他没有答应对方连同他一起收养的提议,而是守在了徐茹父母留给女儿的房子里,孤零零一个人,直到某天被调回汉州军区的赵方蒴敲开了房门。 时间在他和洛钦重逢之后似乎渐渐活了起来,尘封已久的指针一点点冲破僵硬的桎梏,破冰一般,再次转动起来。 他突然就懂了白马巷的传说,懂了什么叫“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 洛钦这些年听水荔扬断断续续地提起往事,恍然若梦。过去种种他已无法亲临,从只字片语中拼凑出水荔扬前二十年的人生,像阅读残卷那样,每一行、每一页都不想错过。 陆怀说水荔扬当年莫名其妙卖琴焚稿,居然是这个原因。母亲去世后,他就用这个理由困住自己,将弹琴和母亲的死联系到一起。 他太懂得如何将痛苦自我消化了。 上午给思弦和思淼扫过墓,洛钦带着水荔扬开车往另一个方向的山林里走。他们还要去看蓝焰大队,那些长眠在雪山腹地里的灵魂,被水荔扬安放在崇山峻岭之中,没人会去打扰,也再无是非找上他们。 赵方蒴当年被调走,将蓝焰大队交到水荔扬手中的时候,整整二十六人。他们其中大部分洛钦并不认识,水荔扬将他们派驻在外,整日劳苦奔波,呕心沥血,从灾祸中救助了无数人,至少在洛钦知道的时候,蓝焰大队没有聚齐过。 但是水荔扬知道他们每个人的名字、每个人的脸。数年前的方舟之战,这些人几乎死伤殆尽,许佑刚带领救援队在城中搜寻了三天三夜,竟然没找到任何人的尸体。 有传闻说是被年雨毁尸灭迹了,但无从考证。 猎鹰被陈诺秘密安葬,连森羚和白无泺都不知道他被埋在了哪里。因此水荔扬在立坟茔的时候,只能将他们每个人留下的肩章放进去,算是衣冠冢。 据说当年的那场惨烈的营救行动之前,陈诺作为程清尧带出来的半个学生,曾去见过他一面。 但程清尧后来对此只字未提,只是战后去了一趟陈诺牺牲的楼顶,并且往后每年清明,都会一个人离开安全区半天,不会带上白无泺。 至于赵方蒴,身死后无人给他收尸,淹没在安全墙外的尸山血海中,和那些感染生物一样,被清理、焚烧,分不清谁是谁,尽数被当做污秽掩埋掉。 水荔扬走近衣冠冢的时候,洛钦发觉他肩膀紧绷了起来,像是在紧张,便轻轻握住他的手,说道:“放轻松。” 面前的青碑上并没有刻字,干净平滑的石面,只是四周杂草丛生,十分荒芜。水荔扬走过去,嘴唇和眼睫都在微微颤抖,失魂落魄地叹了口气:“洛钦,我对不起蓝焰。” 这些人没有名分也没有哀荣地被埋葬在这里,原本作为军人的他们不应该如此凄凉,无法作为英雄下葬,连死时都是怀着怨恨的。 “我害他们死得不光彩。”水荔扬轻声说,“我这个队长,做得太烂了。” 洛钦说:“如果当时我没有答应他们,帮忙救你出来,他们或许不会是这个下场。” 水荔扬摇头:“不是你的错,李牧祁铁了心要除掉蓝焰,谁拦都是一样的结果,费老、程清曳、思弦和思淼都是例子。当年是我蠢,没斗得过他。” 他沉默片刻,接着说:“但半个蓝焰都是我带出来的,我没能让他们作为英雄死去。” 洛钦的手落在他肩膀上,轻轻捏了捏。 “赵方蒴……”水荔扬想起什么,喃喃自语,“他不配,不配躺在这里,跟他们一起……他不配。” 他宁可赵方蒴的尸体去喂狗、被秃鹫啃食,甚至没有让人再去寻找收尸。他对洛钦重复着那三个字,眼泪滚落眼眶,很快又抬手擦掉了。 那抹黑暗里指路的蓝色火焰,终于也到了熄灭的那一天。
第293章 回信 “Hey bro!” 季娜热情地跳下运货车,老远就像一团火燃烧过来,直直地扑上来给了水荔扬一个熊抱。ʍмʐ| 洛钦伸手把两人拨开,佯装冷漠道:“哎,哎,大姐头,我还在呢。” “你带季娜去取货。”水荔扬对他说,“北冰洋给松河运来了物资,之前大雪封路了一冬天,商路难走,他们这次补了好几个月的量。” 季娜这次来,主要是争分夺秒地和美国人抢货。开春时候,中俄边境的积雪开始消化,跨境公路重新联通起来,北冰洋便迫不及待地遣人赶来,得手了松河轻械新年出炉的第一批货物。 原本黑隼也想出手,奈何北美的大暴雪一直持续到三月份,等他们匆匆赶来,已经连漏都没得捡了。 水荔扬做生意相当随意,他并不喜欢批量生产这些东西,况且粗制滥造之下并无质量可言。他一年只随心所欲地做几批,完工之后才发布消息,只看谁抢得快。ӎӎźľ 如果出手慢了,饶是谁来求,好话说尽,他都是慢悠悠地回上一句:“卖完了,不卖了。” 因此不少人骂他囤货居奇、沽名钓誉,明明也不是多好的东西,非要故作姿态,做出一副多了不起的样子来。 对此,水荔扬也只是说:“那你可以不买。” 松河轻械新制的防腐蚀冷兵器和护甲,制作工艺比之前提升了不少,耐用性延长了百分之二百。季娜走进库房的时候两眼都在放光,急不可耐地拿出收货单,还没落笔,就听见身后略带挑衅的声音传来:“这次还想着独吞,不太好吧?” 季娜不满地回头,果然看见伊格纳特和Aaron站在货架旁边,手里已经拿了几张收货单,“你们是来干什么的?” “你是来干什么的,我们就是来干什么的。”伊格纳特狡黠道,“上回北冰洋抢了我们一批货,这次居然还不知足,你们究竟有多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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