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施故已经快到油尽灯枯的时候,可他精神还好,还能坐在太阳底下,和薛思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施故有时候说话很直接,很难听,薛思小的时候,以为他是强势惯了,所以这样。但现在却不这么看,他渐渐明白,这是施故的天性,哪怕现在粉身碎骨,这人也不会选择闭上那张淬了毒一样的嘴。 比如说现在,施故叼着根烟杆,却没有点着,像是过过嘴瘾那样,砸吧两口:“便宜徒弟,你打算找到什么时候?要是这辈子找不到,你这辈子就不过了?” “嗯。” “嘶,”施故就像是被烟杆烫了嘴,神色夸张,“你们这些小年轻,真是让人看不懂。” “先生也不比我们大多少,只是受了伤,才变成这般模样。”多年过去,薛思仍是对他颇为愧疚。施故却摆摆手:“这有什么?锁春谷谷主当了我这么多年便宜徒弟,这说出去,我得多有面子?这伤不伤的,都是命,混迹于世,哪有不受伤的?” 他乐呵呵地笑着:“比起小雪和小楼,我还能苟延残喘这么些年,早该对着老天磕几个响头了。” 薛思闻言,便问:“外面传闻,阿青失踪了,你有消息吗?” “有啊,她就在我这儿。”施故仿佛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儿,薛思却是一愣,只见对方指了指前方的某个林子:“就前段时间,就那儿,我安排她住那里去了,你放心,有我在,那些个暗地里的臭虫伤不了她。” 薛思低眉,莫名沉默了。 施故还没注意,玩着手里的烟杆,开始喋喋不休地说着他那不争气的儿子。可薛思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问:“先生,阿青喜欢你,你知道吗?” 施故手一顿,淡淡说道:“知道啊。” “那你——” “我能对一个小丫头有什么想法?”施故又开始抖着手里的烟杆,“我遇见你们的时候,我都三十几了,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在我看来,你们根本就是一碟小菜,被人两筷子一夹,都不够塞牙缝的。” 他说着,自嘲似的笑了笑:“我那时候,就是想看个热闹,想知道你,究竟能不能逃离夜城的魔爪,想知道你们,究竟能为彼此付出多少,我压根儿没想管你们死活。” “说白了,我那时候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何必为了你们跟魔君翻脸?” 施故说着,却笑不出来了,他想喝点酒,又觉得嘴里又苦又涩。 不爽,心情很糟糕。 “但你最后还是帮了我们。” 施故长叹:“谁知道呢?大概是觉得吃了你们那么多饭,总得意思意思。” “小丫头说得没错,就是养一条狗,也知道报恩。” 他哼了一声:“她骂我是条狗,还怪让人生气的。但我大人有大量,不和她计较。” “我这个年纪,谈情说爱早和我没边了,再退一万步讲,我光是照顾我妹和我姐,就已经筋疲力竭了,家里再多一个,我会死。” “先生有家人?” “那不废话?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那是孙悟空!”施故一烟杆打了过来,薛思躲都没躲,直愣愣地受了,施故见状,哭笑不得:“呆子。” 薛思不言。 施故敛了笑意:“年轻挺好的,年轻有干劲,有憧憬,但我是前辈,这不一样。顾青那会儿才多大啊?十五六岁?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哪分得清什么是感激,什么是爱啊?” “可那已经是四十年前的事情了。” “四十年,她早就分不清了吧?但我不能啊。” 薛思静坐着,只听施故笑着:“我要是那会儿和你们一样大,可能会喜欢她吧。” “小丫头挺可爱的,虽然会和我吵架,还骂我,但是会给我留一碗饭。” “我小时候饿过一段时间肚子,那会儿以为自己要饿死了,但有个好心人给了我一块饼,我就活了下来。”施故顿了顿,“可能是天不绝我。” “可话说回来,我要是真和你们一样大,那么四十年前你们就都得死。” “人生不能两全,人要先活着,才能说以后。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快饿死的时候,也才十五六岁,我妹妹负气出走,我姐姐为了我,每天都在河边帮人家洗衣服,就为了给我买药。我师父骂我是个废物,头也不回地走了。” 施故说着,忽地皱了皱眉,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从那天开始,我就发誓,这辈子我绝不会再让任何人踩在我头上。” “我是真不想为了你们跟魔君翻脸,这一翻脸,我又一无所有了。” 薛思垂眸:“对不起。” “哈哈。”施故大笑,“骗你的,和魔君一战,痛快!这辈子没打过这么痛快的架。” “我当时还想,要是我能活下去,那小丫头得给我做多少顿饭,才能偿还我的恩情啊?” 话音未落,施故倏地红了眼,他摸了把脸,装作无事发生:“但这就是人生,你说是不是?” 渴望被爱的时候,漂泊无依,登峰造极的时候,此生已无关爱恨。 施故眼睛一闭,躺倒在地。 薛思许久未言。 半晌,施故幽幽地说了句:“不过呢,过了这么些年,小丫头还记得我,我还挺感动的。” “她姑且也算我,很重要的一个人吧。” “帮了你们,我这心里,就好像有块石头落了地,就好像——”施故感觉脑子不太够用,有点昏昏沉沉的,话也说不明白。 薛思耐心地等着,等一个答案。 “就好像,我又年轻了一回。” “大概,是这样吧。” 就像是,拯救了年少的自己。 施故摆摆手:“你有事就先走,我这个便宜师父,自会替你分担一些的。” 薛思怅然,千言万语堵在了心口,不知该如何表达。时间好像磨平了他一切感官,他甚至连流泪都做不到。良久,薛思沉默地向施故俯首行礼,对方大笑:“现在给我磕头还早,等我死了再磕也不迟。” “别死,活下去才有希望。” 施故笑得更大声了:“怎么,现学现用了?也对,你向来学东西就快。” 他伸手,轻轻拍了拍薛思的肩膀,哑声道:“去吧,快去吧。” 二人别过。 这次见面,是薛思和施故之间的秘密。 他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 他知道,施故是个很好面子的人,面对死亡,也是如此。 顾青哭着哭着就没声了,薛思安慰着:“阿青,活下去才有以后。” 顾青直起身,擦干净眼泪,问道:“他真的这么说吗?” “嗯。” “王八蛋,等这件事解决,我要把秋叶山炸平了,把他从地底下挖出来亲口跟我说。” “好。” 顾青破涕为笑,她知道这全是气话,可施故真的太让人生气了,从头到尾,都特别过分。 “和我回去吧,阿青。” 薛思再次握住顾青的手,晚风吹拂,竹林作响。与此同时,屋内灵光大作,薛闻笛与孙雪华不约而同转过身去。 雾霭沉沉,风雨如晦,在这山间一隅,他们仿佛又一次回到了,年少时分。
第183章 四人昼夜奔驰, 赶至无渡峰下。 “咳咳。”薛思刚刚站定,就轻轻地咳了两声,他捂着嘴, 憋住气, 稳住了有些凌乱的内息。薛闻笛有些担忧地回头看他:“你没事吧?” 薛思摇了摇头, 并未言语。薛闻笛目光下移,看向他那双一尘不染的鞋尖,他起先很疑惑,为什么这人从顾青屋里出来,鱼尾便化成了双腿, 他还在讶异,这伤居然好得这么快?现在一想, 应是顾青施术, 勉强支撑薛思来到此地。 “你要不就在这里等我们?”薛闻笛不放心,薛思却放下手,握拳背在身后,轻声道:“雷场凶险,我们应当同去。” 薛闻笛心头一震,涌上来一股很强烈的,似曾相识的爱哀伤。太痛了,痛得他不由自主地皱眉。 “你——”话音未落, 薛闻笛忽地握紧手中长剑,“谁?” “我。” 一个陌生的声音传来, 几人顿时提紧了心。 角落里, 一个看似文质彬彬的男人走了出来, 手里还握着一块黑布,像是藏了某个东西。 孙雪华:“敢问阁下是?” “五柳山庄, 栾易山。” 孙雪华眼神一沉:“五柳山庄善骑射,门下弟子多是短衣革靴,手间佩韘,你怎么一副文人打扮?” “因为我不爱骑马,也不爱拉弓。”栾易山笑笑,上前两步,“我来,是要给孙掌门一个宝贝。” “我与仁兄素昧平生,怎么——” “不,我们见过。” 栾易山知道他要说什么,无非是质问为何自己知道他的身份。 孙雪华默而不言,静静地注视着这个人,似乎是要从这张波澜不惊的脸上察觉一丝端倪,又或者,在蛮长的回忆中寻找可能被遗忘的细节。 “孙掌门不可能认识我的,您当年奉师命前去五柳山庄贺寿,我并不在场。” 栾易山讨厌人多的地方,所以他没去。但是他听陈勉念了好几年这个名字,说什么一定要打败这人,坐上天下第一的宝座,还要姐姐为她铸剑,要一把风雪冷冽、出尘绝世的剑。 这让栾易山对孙雪华这个名字印象深刻。 后来的正邪之战,他藏在人群中,远远地注视着这位年轻有为的掌门,想到的却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唉。”栾易山长叹,好像将这数十年来,微乎其微的,有关孙雪华的一切感想吹散。 他道:“孙掌门,我知你我素未谋面,但如今大难在即,你我应砥砺同行,共克时艰。” 他将手里被黑布包裹的东西抛向对方:“这个,是听海崖无情门至宝,你们带上,也许大有妙用。” 一颗莹润的珠子落在孙雪华掌心。 流光清丽,烂漫如星。 孙雪华直觉这是一颗世间难得的宝物,但却从未有此耳闻,心下疑虑,更何况—— 他抬眸,看向栾易山:“听闻贵庄与听海崖多有不睦,为何你会有此宝珠?” “你听谁说的?那个呆头呆脑的曹若愚?”栾易山没有半点惊慌,反倒十分游刃有余的做派,“大敌当前,在此议论过往种种是非恩怨,恐怕不妥吧?” 孙雪华不言。 栾易山乘胜追击:“若我有意陷害诸位,今日我便不会站在此处。听海崖终年浸淫毒障之中,无晴门却相安无事,此珠功不可没。所以我大胆推测,它也许能帮你们躲过峰顶雷电,说不定,还能堵住那天崩似的大雨。” 孙雪华沉默着,神色宁静,既不像在怀疑他此行的目的,也不似在揣测这番说辞的正确与否。 栾易山发觉自己看不透那样的眼神,蓦地,冷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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