饺子是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吃的稀罕物件,包饺子要擀面皮、剁肉馅,都是费力气的动作。这几年来孙良玉身体每况愈下,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做这些,即便杨典史有心想帮忙,却是个独身外男,无名无分兼之她有意避嫌,坚持没让杨典史过多插手。 那时是靠着嫁到郭家的姨婆接济,她们才能吃上一碗肉馅饺子。郭家并不富裕,驿丁是苦差事,郭老倌一年到头挣不了几个钱,接济的食物分量不多,肉对于这样的她们人家而言始终是罕物。 寒冬腊月,食物很快便会丧失所有热度,母女二人总要推让一番,才一同将凉透的饺子分食。 那滋味并不算好,或许是凉了的缘故,总之阿桃不喜欢。 记得龚先生来的那年年尾,院子里前所未有的热闹。 阿桃被他们叫来一起包饺子,龚先生擀着饺子皮,然后递给她包,提前剁好的肉馅装了一大盆。阿毛站在灶台前的小板凳上把包好的饺子下锅,一面咽着唾沫把煮好的往出捞,一面嚷着不够吃,催促多包点儿。 那是阿桃最开心的一天,他们包了好多饺子,摆了满满一桌,光看着都令她心生满足。 龚先生说,饺子凉了不好吃,就得煮一锅吃一锅,让阿毛带着她们母子先吃。 往日冰凉的面皮第一次入口是爽滑热乎的,放凉后有些腥的肉馅刚出锅原来鲜香扑鼻一咬便溢出满嘴肉汁。阿桃从不知道,饺子是这样好吃的东西。 阿毛甩开手脚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吃相却不粗鲁,引人食指大动。那满满一桌包好的饺子像是给人一种永远也吃不完的错觉,阿桃短暂抛却了那些忧虑,饱饱吃了一顿,连病后胃口不佳的娘都吃了不少。 可惜那样的时刻太少了,阿桃记忆里也不过那一次而已。 在阿桃隐含期待与探究的目光中,班贺笑容不改:“我还担心你娘想吃什么山珍海味呢,要是说出我弄不来的东西,我可下不来台。只是想吃饺子,那还不容易,明天咱们就吃。” 阿桃心中喜悦,更多的却是担忧,她不是那种听见有得吃就什么都不顾的孩子:“非年非节,为什么可以吃饺子?” “谁说非得过年过节才能吃?”班贺说,“人生在世上,干活挣钱,不就是图一个吃好穿暖,否则付出的辛苦不是白白浪费了?只要有钱,想吃什么就应当去吃,不必用这种规矩约束自己。” 第二日,他当真买了些白面和肉回来,自己张罗着和面,剁馅的事情交给了陆旋。 陆旋一日不曾松懈过练习手臂操纵,已能成功捻线穿过针鼻,剁起肉馅来,也一丝不苟,严阵以待。剁出来的肉馅均匀细腻,肥瘦和匀了,在深色的砧板上呈现出好看的色泽。 班贺见他剁好肉馅站在一旁不知道还能做什么,索性安排他和阿毛、阿桃一起包饺子。 铁针丝线都是不会轻易捏坏的东西,饺子皮却是完全不同。力道稍有偏差,饺子可不包容,铁定当场露馅给你看。 陆旋盯着薄薄的面皮屏息凝神,如临大敌,用勺子舀了一小团馅放在饺皮正中,两端相对叠起来,一点一点捏起来。最后一步——完成。陆旋无声呼出一口气,包成一个饺子像是耗费了大力气,好在第一个勉强算是成功了。 阿毛手上动作麻利,伸长脖子往他手上瞧,嘴里不闲着:“包这么少的馅,旋哥你要是开店,指定能挣钱。” 陆旋侧头看他,还没开口,阿毛屁股已经机灵地往班贺腿边挪去了:“师兄,旋哥瞪我!” 陆旋:“……” 好小子,一点儿不吃亏。 阿桃看着他们咯咯地笑,还没吃到饺子便已经觉得很开心了。 包好的饺子逐渐多起来,班贺突然淡定说道:“阿桃,这里交给阿毛吧。你去把你娘扶出来,马上就能吃了。” 阿桃乖巧地点点头,起身净了手跑回房里。 陆旋目光落在班贺身上,显然他是特意支走阿桃的。 班贺从一旁拿过一只精致的木盒,揭开盖子,从盒子里取出一颗赤红的宝石。 阿毛惊叫出来:“师兄,这是先皇给你的第一件赏赐!” 班贺笑笑,小声道:“有闲情才管它是不是第一件赏赐,没闲情它就是能换钱的家当。阿桃比我需要这个。” 陆旋在一旁听着这对师兄弟没头没尾的对话,虽然不明内情,却也能知道那枚鲜红的宝石应当是对班贺有特殊意义的东西。 他的目光紧紧盯着那颗宝石,直到班贺把它洗净包进了饺子里。 不是没有多余的银钱留给阿桃她们,只是班贺选择了以这样的方式转赠。财物会被婉拒,美好的祝愿却没有人会拒绝。 不多时,一碟刚出锅的饺子上了桌,孙良玉坚持要自己布碗筷,放到所有人面前才安心坐下。 班贺夹出一碗放到了阿桃面前,这里面有专属她一人的福气。 所有人的态度都很自然,阿桃没有察觉任何不妥,拿起调羹认真一个一个咬开,吃掉。 吃到第五个,她猛的一顿,还未咽下的食物撑得脸颊鼓囊囊的,睁大的双眼里满是惊奇。她低头,吐了一个拇指盖大小的硬物到瓷碗里,叮铃当啷一阵脆响。 班贺讶异得像是他对此毫不知情:“一大锅饺子,就这么一个彩头,竟然被阿桃吃到了。谁吃到的就归谁,这可是代表往后一年的好运,如意顺遂。” 阿毛配合地叹气:“亏我还准备多吃几个也要吃到它呢。” 红色的宝石在素瓷碗里流光溢彩,闪烁着璀璨的光,名贵非常。但小姑娘不会知道它有多贵重,仅是它所代表的含义就足以让她高兴到不能自已。 阿桃小心将红宝石捏在手里,喜悦溢于言表:“真的给我了吗?” 幼女不识宝,孙良玉不能不知道红宝石的珍贵,面色有些惶恐,说着使不得,要阿桃将宝石还回去。 班贺难得严肃了些:“这是阿桃的好运气,就算你是她娘,也不该替她拒绝。” 孙良玉咽下声音,看向身旁,阿桃面上已没了喜悦,正望着她。只要她发话,再不舍、再委屈,阿桃也会把那颗宝石还回去。 她的小女儿,没有同她过上几天好日子,却是如此听话懂事。孙良玉心中泛上一阵酸楚,含着泪点头,同意阿桃收下。 阿桃眼中含着光,将那颗红宝石紧握在手心里:“我不用什么好运气,我只想把这些好运气都给娘,让娘的身体好起来。” 这是一份精心准备的福缘,是一个女儿对母亲健康的祈愿。 饺子包了不少,好在没有全部下锅,煮出来的那一半已经让阿毛吃得几乎顶上喉咙口,不敢张嘴,连起身挪位置都步履缓慢。 孙良玉被阿桃扶回屋,照旧还是只有陆旋和班贺两人收拾。 班贺挽起袖子,骨肉匀称的手臂完全不像他外表看来那么瘦弱,搬起那些重物手也极稳。 陆旋想,看起来瘦弱或许是因为腰细的缘故。随即一愣,他注意一个男人腰细不细做什么? 陆旋视线刻意避开那个来回走动的身影,没话找话般说道:“我看见,你那盒子里有不少金银饰物,不该过得这么拮据吧。” 班贺点头:“是不少。你见到的每一样物件,都是匠人心血,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去破坏它们。前段时日实在没有办法,才叫阿毛典当了一只金坠子,过去这么些日子,怕是赎不回来了。” 穷死莫典当,不管拿去典当的物件多名贵,都要折上五六成。当铺是营利的地方,又不是做慈善,越是应急换钱当铺越是要压价,再好的东西,在当票上落笔都得成为一文不值的破烂货。班贺这辈子也不愿与那些柜台后边的朝奉打交道,万不得已才打发阿毛走那一趟。 班贺摇头叹了声,两人加快手上动作,将院里、厨房收拾干净。 “对了,明天我得去打点酒回来。”班贺说。 陆旋不解:“平日我不曾见你喝过酒。” “有贵客要来,备些酒水是应有的礼数。”班贺笑道。 约摸,就这几日的事了。班贺面上仍是带着从容的笑,眼中却藏着前途未卜的迷惘。
第20章 鬼工球 这座住了近两年的小院以往疏于打理,稍微收拾能看两天,很快又会变得杂乱。自陆旋被带回来,情况大有改善,他手脚勤快,不仅院里整洁了很多,即便有两个添乱的,也能一直保持下来。 可那也只是将物件摆放整齐,该在那儿的还是在那儿。最近几日院里似乎少了很多东西,可见的宽敞起来,阿桃看在眼里,心里渐渐生出些许预感。 她不再见到龚先生接任何工作回来,阿毛也减少了往出跑的次数,成日拿着一颗木球,专心致志地雕刻。 那木球不是最近才开始雕的,依稀记得很早以前就见到过。但他总是雕两天就放下做其他的,直到现在还没雕完——虽然阿桃什么也没看出来,那在她眼中只是一颗表面有很多洞的圆球。 孙良玉暂时将手里的活计放下,夜里就着油灯,接连两日赶制出一双手套来。 那双手套的尺寸不小,显然不是女人用的。她用了一块染成黑色的麻布,虽然粗糙了些,但已经是她所能拿出最结实的布料了。缝制的针脚细密整齐,没有一处疏忽,完成后孙良玉交给阿桃扯了扯,足够结实才放心让她拿给陆旋。 见到那双手套,陆旋愣了足有两息的功夫,下意识向班贺看去。阿桃见他不接,也疑惑地望着班贺。 班贺被那两双眼睛盯着,眨眨眼:“都看我做什么,这又不是给我的。” 陆旋回过神来,从阿桃手里接过手套,再次确认:“这是做给我的?” 阿桃认真点头:“娘说,她只看了个大概,心里估量的尺寸,也不知道合不合适,让你试试。若是大了小了,能改则改,不能改就重做一对。” 班贺凑过来,背着手,面上带着瞧热闹的兴致:“戴起来试试。你这双手臂出行在外不方便,这手套正是暗室逢灯,来得正好。” 陆旋依言将手套戴上,尺寸不大不小正正好。握拳再张开,钢铁义肢没有任何触感,他却觉得这双手套说不上的合体。 垂下手臂,衣袖便遮到手腕之下,再戴上手套,金属寒芒遮蔽殆尽,观之与常人无异。陆旋珍而重之将它取下,收了起来,郑重道:“阿桃,替我谢谢你娘。” 阿桃应了声,语气迟疑地问道:“你们也和吕大夫一样,要离开了吗?” 有吕大夫的话语在前,这会儿她再问出这个问题,心中实则已然接受了这个既定事实。种种预兆表明,他们在做离开的准备。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班贺蹲下,抚着小女孩柔软的发,“阿桃,人生在世苦乐参半,日子不会总是难过,只要活下去,一切都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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