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直都在我们身后踢。”小耳扭头看了一眼。 踢皮球。这三个字在许识敛脑中过了一遍,他下意识想到了父亲,还有那个躺在心底沉睡的愿望。 不过,现在可不是想这些事情的时候,他快速加入行人的队伍,打算离开这里。 “你居然要逃跑。”小耳跟上他。 本来不想再理他,听他这么说,这想法瞬间抛之脑后,许识敛对他急道:“什么叫逃跑?” “我还以为你是有仇必报的那种人。” “他们又没对我做什么。” “在树林里不是朝着你丢石头了?”魔鬼提醒他,“说不定以前还欺负过你妹妹。她应该长得很好看吧?在我们来的路上,很多人都在偷偷看她。肯定也有不少人想捉弄她。” 小耳进攻式的话语好像一层热油烫在许识敛的胸口,让他理智全无地想要带着怒意冲锋上阵,决一死战。 只是。 他想到了房间的一幅字,父亲写下的字。两个字,他的名字,“识敛”。是爸爸起的名字,从小爸爸就告诉他要懂得收敛。 那件事之后,父亲就亲手写下这两个字,贴在他的床上方,贯彻他的一生。
第19章 懂得收敛(二) 小时候,许识敛每天都期待那个人会偷看他的日记。 尽管他在里面多次写到他的坏话:“许慎就是个讨厌鬼。” 或者是,“许慎又惹我生气了。” 某个周五,扭曲的字迹生动地表明了主人的愤怒。这是他第一次记录这种失望:“说好了和我踢球,为什么要出尔反尔?大人到底明不明白,做不到的事情就不要答应!” 只是,和所有的孩子一样,他也擅长好了伤疤忘了疼。下个周二,字迹就变得工整规矩,“他说要提前回来,一定是要弥补我。好吧,我就原谅他吧。明天我会早点回家和他踢球。” 可惜事与愿违,失望再现了:“他根本不是为了这件事回来的!他不是!” 如果再重来一次,许识敛或许会直接向父亲提出请求。“和我踢球吧,爸爸,怎么可以忘了,这是我们男人之间的约定啊!” 当然更有可能不会。因为男孩要面子,宁愿背后哭哭啼啼,骂骂咧咧,也绝对不会主动提起。提了就会实现吗?提了……就能证明自己是重要的吗? 年幼的许识敛在这片稚嫩的秘密土壤里浇灌不为人知的生命。委屈和愤怒作为新长的嫩芽,期待着被人糊弄,更期待被人掐灭。 他这样描述这场没有细节的父爱: “他在很生疏地爱我……也许,也许是爱吧。” 字迹越长越漂亮,越自由。渐渐地,他长大了。他的孤独也长大了。终于,他学会在日记里称呼许慎为爸爸:“爸爸以前都是一周回一次家。” 然后是一道算术题,一张时间表。他得出结论,画出一张含蓄且僵硬的哭脸。 大概就是从这个时候起,许识敛开始有意无意地把日记本放在家里明显的地方。许慎经常会在回家后给自己泡一杯咖啡喝,他就把日记放在橱柜里,咖啡粉的旁边。后来是餐桌,甚至是大门口的衣架旁,日记本躲在被父亲遗忘的外套后面。 渐渐地,这场探险被他设置得越来越简单,简单到他觉得宝藏是如此不值一提——日记本。只是一个男孩,一个儿子的日记本。 “我希望他有一天可以亲口告诉我,他是爱我的。” 他犹豫再三,还是在日记的字里行间里,塞进去这句话。 “至少,我是他的骄傲。” 许慎始终没有再钟爱过那件旧外套。 那件可怜的,被遗忘的外套最终被母亲收走了。他在房间门口听到母亲问出门的父亲:“你还要不要它?” “不要了。”爸爸回答,“扔掉吧。” 就这样,无人知晓也无人在意的成长岁月里,许识敛在自己搭建的迷宫里弯弯绕绕,从入口到出口,再从出口到入口,脚走得好痛,痛到两只都不足够用来走了,他却觉得自己缺的是另一张嘴巴。 未来会好吗?他问日记。今天也是如此糟糕。 日记本说,它也不知道。 但事情迎来了转机。 在某次许慎回家后,日记本终于出现了被人翻阅的痕迹。许识敛仍记得那天是个礼拜三,下午两点十五分。他夹在本里的橡皮屑消失了。 在日记的最后一页,长着一副画。男孩和男人,子与父。他们在夕阳下踢球。以及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就像别的爸爸那样。” 他刻意把字写得和小时候一样。不是现在,他别别扭扭地想,现在长大了。现在不需要了,他说服自己的孤独。 而日记本的页首是他小时候的真实字迹:“希望我和妹妹,还有爸爸妈妈都不要再生病。也希望爸爸妈妈不再吵架。我将奉上一生为这个终极理想而奋斗,上吧!勇敢的骑士。” 所以是不是爸爸?吃饭的时候,他都不敢去看。 尽管日记里的他可以随意地讨厌父亲,但现实里,许识敛一直有些怕他。许慎的脸就像是一面黑色的墙壁,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的五官就像是对人眼的围攻——叫人根本不敢留下什么印象。 只看一眼,都是压迫与恐惧。 而妹妹的头低得更厉害。自小到大,她说过最多的一句话便是:“别告诉爸爸!” 我今天要和雅春玩到很晚才回来,别告诉爸爸! 我考砸了。哥哥,要完蛋了,别告诉爸爸! 新长了一颗蛀牙,你可以跟妈妈说,但是——别告诉爸爸! 和梦呓不同,对于许慎,许识敛心底隐秘的分享欲十分旺盛。 虽然在成长过程中,父亲的角色是透明的,既不是完全的空白,也不是显形到不可忽略。这份神秘感让他无法停止好奇心和探索。 “我讨厌许慎,但他的确可以做到我做不好的事情。” 是的,绝对算不上温柔的父亲倾向于沉默地完成他的使命。他会修好许识敛的桌子,也教会他难算的题目。不仅如此,作为渔民的他,每次远行归来,都会为翘首以盼的兄妹带上与众不同的零食。 梦呓喜欢甜口,他喜欢咸口。无论带什么,爸爸都带不同的两份。 “山羊是魔鬼的化身。”这个传说故事,许慎也和他们讲过。 带着鱼腥味的睡前故事永远许识敛童年里美好的回忆,父亲倚在床头读到这里,快睡着的妹妹突然吓得睁大眼睛:“怎么办,怎么办!” 父亲看向许识敛:“怕什么,看见山羊,就叫哥哥保护你。” 他是没有笑的,但每次回忆,许识敛都觉得他笑了。 妈妈常对他说,我们来到这世上,就是体验酸甜苦辣的。小小的他觉得,大多时候是苦,时常有酸,偶尔会是甜,比如现在。 其实魔鬼说的没错,爱与恨之间或许真的存在一条模糊的界限,许慎就在那里,不偏不倚地走着钢丝,偶尔失去方向,走进他的怨恨,又走回他的原谅。 但他是男孩,是儿子。妹妹是女儿。 所以他总觉得不善言辞的父亲更偏爱妹妹。记得梦呓小时候放学,常常抱怨:“老师只会给学习好的发糖,他们都有,只有我空手回家!” 爸爸沉默地听着她的闷闷不乐,然后一言不发地吃饭,目送着妻子抱着两个孩子去睡觉。许识敛一直回头看他,观察他。 自从那晚睡前故事过后,他就知道许慎会欣赏怎样的他。当他作为哥哥时,作为强者时,就会得到爸爸的认可。 第二天醒来,梦呓的床头是一袋子新的糖果。 许识敛听到她在欢呼,听到小小的她跑起来,抱住父亲的腿欢天喜地地叫。 听到母亲抱怨:“真是的,大半夜出门就买一包糖!知不知道你把我吵醒了,后半夜都没睡着。” 我不喜欢妹妹了。他心想。 他觉得她很烦,真是很讨厌。说起来,那时候他认为妈妈也是偏爱妹妹的。大概因为她病得更重,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 这个讨厌鬼,每次一咳嗽,爸爸妈妈就守着她到天亮。但是对于他,他们就客气地像是对待别人家的孩子。爸爸对他更是客气,连说教都不曾有,却亲昵地数落梦呓:“快擦擦你的鼻涕吧!” 梦呓没有动,他直接自己上手。她笑,他宠溺。许识敛觉得这世上都不会再有人爱他了。 我讨厌妹妹,我讨厌她。彻彻底底的讨厌,就算是以后死无葬身之地也好。他现在就是要讨厌她。 梦呓不知道这些,她时常说哥哥很酷,自此变成了他甩不掉的跟屁虫。 许识敛烦都烦死了。 如果爸爸妈妈在,他便装作是一个好哥哥。 但他们不在,他就和其他恶劣的小男孩没什么两样。抢走她的糖罐头,乐意看她出糗。也常常骗她一起玩,捉迷藏抢着当鬼,却偷偷跑回家。听着她在黑夜里哭着叫哥哥,自己则若无其事地悄悄溜走。父母问起,他就佯装不知,然后一脸担心地和他们一起寻找,心里期盼着她就此丢掉,再也不回家。 等他们找到她,责备她,没有犯罪智商的他才开始后怕。爸爸妈妈那么喜欢她,她要是告我的状…… 她怎么会,怎么敢?她可是笨蛋。笨蛋不知道做这些的。 果然,梦呓从没有告过状。她甚至都学不会记仇,第二天依然是快乐的跟屁虫。 每当这种时候,小小如他,也会产生罪恶感。 其实他不怎么讨厌她,当然,也没那么喜欢她。她总是很娇气,瘦小,说话也柔弱。欺负她更多是因为……他有时期待着她能去父亲那里告一次状,并因此挨一顿揍。 就像他期待父亲发现那本没有写过他好话的日记本一样。 每当朋友跟他抱怨,说他们因为调皮被爸爸打了一顿,他总是很羡慕。他是如此需要父亲的关注,哪怕是不好的关注。 而现在,神终于听到了他的愿望。至今为止,许识敛也坚信是父亲翻看了他的日记本。 因为父亲在这次回家后,忽然对许识敛说:“你今天放学会直接回来吧?” “啊。”他呆呆傻傻,不知所措。糟了,爸爸一定也认为他是笨蛋。 “天气很不错,我想带你出去玩。”父亲挽起袖子,露出黑黝黝的半截胳膊,“怎么了,你和其他小朋友约好了吗?” “没有啊。”他若无其事地说,“那我早点回来就好了。” 果然是父亲!就是父亲!父亲看到了他的日记本。 他快乐得不知所以,还向朋友借了皮球。他终于要和爸爸踢球了。 课间,梦呓又来找他,说要和他一起回家。今天的她红着鼻子,好像刚刚哭过。 如此可怜,许识敛都觉得她没有平时那么讨厌了。可如果妹妹也早点回去,爸爸就又会变回讨厌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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