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视深渊已久,深渊必回之凝视。 “京州,明月禅寺。”碧桃“嗯”了声,并没有去管匕首,而是将目光挪向窗外粉紫色的天空,“百年前,我的姐姐仙桃,就是在此处生下了你。” “……”季明月还是对此难以置信,看着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美人舅舅,“我真的是半鬼?” 良久静默后,碧桃绽出一个极其美丽的微笑:“当年的明月禅寺后山,有桃树,花开喧妍。” * 桃树一高一矮,枝蔓交错,年年春天准时开花。鲜红淡绿随风摇曳,在这个灰暗的世道里,为寺庙增添一抹难得的亮色。 禅寺住持妙成师父偏爱两株桃树,将其取名为“仙桃”和“碧桃”,并嘱咐寺内僧人好生照看。 如此过了几年,人间四月芳菲尽,禅寺后山的两株桃树,迎来了最好的时节。 这日依旧有僧人去给桃树松土浇水,到了后山,僧人手上的锄头和水桶因为惊讶而坠落在地,水溅了满身。 两株桃树,凭空消失了。 僧人跌跌撞撞回寺庙给妙成报信,却没有注意到不远处,一对赤身裸体的男女。 二人都是成年相貌,然而行动起来摇摇晃晃,像是刚学会走路的孩子。 仙桃和碧桃这对姐弟,颇为新鲜地对视一眼,看着对方的滑稽模样,都笑了。 幻化成人的桃树精对寺庙并不陌生,是夜,趁僧人熟睡之际,便悄然潜进寺庙找了衣服和食物。 临走时,碧桃过意不去,把在山上摘下的草药野果,放在住持妙成师父的床边。 这和尚睫毛弯弯,模样好生俊秀——瞥见妙成的睡颜时,碧桃心中掠过这样的想法。 人间有春花秋月,有百般趣味,以往习惯了并肩扶持的姐弟俩,第一次有了不同的选择——姐姐仙桃和禅寺附近村里的一位菜农情投意合,很快成亲,仙桃还怀了身孕。有情饮水饱,小夫妻所住的寒窑虽破,依旧能避风雨。 庭院静好,岁月无惊,日子美好得像戏文。 弟弟碧桃则率真贪玩,眼看姐姐溺于情爱,竟然还对那种柴米油盐的日子甘之如饴,他大惑不解,索性离开了京州,大半年的时间里都在周游四海,乐山乐水。 戏文只是戏文。戏文中,牛郎织女可以比翼双飞,薛平贵王宝钏能够恩爱团圆;然而现实里,时局动荡人不如狗,遑论爱,遑论幸福。 姐姐仙桃的丈夫某日去城里卖菜,恰巧遇到前来抓壮丁的军|队,自此杳无音讯。 同去的乡亲捡回半条命,惊魂甫定地跑回村子后,第一件事就是敲开仙桃家的门。 仙桃看着丈夫留下的“遗物”——那些破碎的菜篮和扁担,当即晕了过去。 丈夫失踪,仙桃悲伤欲绝,然而为母则刚,她还是为了腹中的孩子,苦捱数月。 至最后,仙桃自知大限将至,给弟弟碧桃留了绝笔信,然后强撑着来到明月禅寺门口。 温柔而坚毅的桃树精,将唯一的希望寄托在妙成师父身上。就像很多年前,她作为一株生机盎然的桃树存活时那样。 生下孩子,咬断脐带,仙桃将手中软热的婴童包好,搂在怀中。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拍了拍寺庙的大门,这才在交融的汗水、血水与泪水之中,咽了气。 妙成听闻响声前来开门,只看到血迹从远处石板直蔓延到寺庙门口,已经没了呼吸的女人,裙子几乎被鲜血染透,一片触目惊心的赭红。 她身边还有个小娃娃。 婴儿刚出生不久,胎毛还湿漉漉,趴在母亲怀中不哭不闹,只攥着小手蹬着小脚,乖巧得很。 看到妙成的那一刻,婴儿咧开小嘴,露出了个甜甜的笑。 ——小家伙长着一对极其罕见的绿色眼瞳。 *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话毕,碧桃微微闭眼,像是灵魂出离了那般,黑发随着动作略微摆,“仙桃姐姐这是何苦。” “那个孩子,”季明月声音喑哑,“就是我。” “待我游历结束,回到京州后,才知这个惊天霹雳的消息——姐姐因为产后血崩送了命。”碧桃回视季明月,声音隐没在窗外若有似无的夜莺啼叫中。 这一世的外甥没了绿眸,唇红齿白,更显一对眼瞳浓黑如点墨。 碧桃收回目光,轻叹一口气:“仙桃姐姐是为了你。” 季明月喉结滚了滚,却说不出话,扑簌簌滚下两行泪来。 他心里鼓胀,盛满了千百种情绪,却也只能通过眼泪这唯一的方式释放。 “本无,我说这些,只是希望你知道当年旧事,并没有责怪的意思,”碧桃伸手为他拭泪,“虽然投过胎,但你是姐姐留下的唯一孩子,更是这世间少有的半鬼血脉,我们都很喜欢你,珍视你,若不是如此,我也不会行走于阴阳两界,苦苦寻你至今。” 原来舅舅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找到自己吗? 这话无可指摘,但季明月触到自己被麻绳勒过的手腕,隐隐觉察到异样。 当然他也有更大的疑问,氤着水汽的眼神投向碧桃:“舅舅,你说‘我们’?” 父母早已身死,难道这世上还有别的亲人? 自今日出现开始,或者说,在季明月的印象中,碧桃始终眉眼淡淡,嘴角端着的笑容秋月平湖,泰山崩于顶也面不改色。 然而此刻,藉窗外微光,季明月却见他这个美人舅舅脸色苍白如纸,眼圈也红了。 有鲜血,再度从他被割开的手腕中滴落。 须臾后,碧桃握住手腕,表情痛苦地摇摇头:“是我口误。” 话虽如此,他却在心里无声地念出了一个名字。 妙成。 作者有话说 没想到吧,碧桃是个男人,还是非常fashion的女装大佬(其实前文也有不少提示) ------ 前面有读者宝贝猜碧桃想复活的是本无,并不是哟~
第123章 真的要断了过去 北方仲夏的天幕空明澄澈。 蓝色一望无际,落在碧桃眼里,为他的回忆做最完美的背景。 游历归来后,碧桃看到绝笔信,腾出一把心火,怒发冲冠地找到明月禅寺,把大门拍得哐哐响。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与碧桃曾有一面之缘的妙成,抱着孩子立于台阶前。 忽而有风过,吹得妙成满袖清风。寺旁的片片桃花随之飘飞,桃花拂过妙成头上的戒疤,给僧袍点缀些粉红。 它们扬在风中,又飘进碧桃心里。 贪玩的桃树精一夕之间转了性情,以为姐姐祈福为由,自愿留在明月禅寺之中,僧袍一穿,长发一拢,挺像那么回事。 妙成却不许碧桃剃度,只说他因缘未了,令他带发修行。 寺中生活日复一日平淡如水,碧桃生生忍了下来,与他熟识的僧人也感叹这带发修行的年轻居士定力十足,日日早课晚功绝不落下。 可只有碧桃自己心里清楚,早晚诵经时,因为位置得宜,他可以偷偷地眯起眼,用目光抚摸妙成的脸庞。 香烛旁的僧人双颊紧绷,微微翘起的唇诵出好听的声音,睫毛也像晨间沾着露水的鸦羽。 他肯定自己的眼光,心道,这和尚,当真好生俊秀。 佛殿内,“南无阿弥陀佛”的诵声无悲无喜,像桃花瓣,花谢花飞花满天。 碧桃的心也跟着游荡,不知该落在哪一处。 不知天尽头,何处有香丘?(1)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竭力聚拢神思,把目光凝在妙成身上。 却冷不防发现那一瞬间,端正持重的住持,也于无声处悄然睁开双眼。 对视是世间最短暂的接wen,小心翼翼,不露痕迹。 …… 桃花终是飘于殿中,将佛陀当做归宿。 拈花微笑的佛祖只静默看着座下的两具rou shen,脱去僧袍袈裟,相拥、颤抖。 观自在菩萨,照见五蕴皆空。 眼做情根,心为欲种,金漆佛像,不问缘劫。 清规戒律都是虚幻,只有交织的鼻息、温柔的呢喃,只有月色和花瓣,是这一刻的真实。 他们相拥颤抖。 他们做着世上最快乐的事。 攀上高峰时,碧桃接纳了妙成的一切,汗水、泪水,还有那些喷涌和流动。 他抱紧了极乐的佛,可一瞬间,却又触到满手的水渍。 有晶莹成串的泪水自妙成眼中滑落,碧桃替他拭去:“痛的人明明该是我才对。” 继而又去啄他殷红的唇,声音微哑:“你怎么还哭了。” 温热的指腹在眼睫上滑动,像给鸟儿梳着羽毛。 妙成也笑了,他知道自己的泪不因悲伤,也不是兴奋,而是快乐。 那种快乐,使他万念俱灰,令他永堕无间。 万劫不复。 大殿共度一夜,第二天,碧桃发现,妙成原本的黑眸变了,变得和自己一样——虹膜周围,覆上了一层妖冶的绿色,像打散了的翡翠。 他颇为好奇,又因妙成读书多见识广,便打算找妙成问问。 妙成平时待他就足够冷淡,有过jifu之亲后,见了碧桃更是涨红了脸,恨不得绕着走。 “妙成师父,你怎地不理会奴家?”碧桃笑靥如花,他爱穿女装,也爱做女儿腔,可现下却反了过来,如郎君调戏小媳妇儿似的,将妙成堵在房里。 他抽出不知从哪儿买来的丝绸帕子,拭在妙成脸上,又念起俗世里学来的那热闹戏文:“郎君呀——你是不是热得慌——” 妙成喉结滚了滚,握住那方雪白帕子。 两张脸孔贴近,碧桃这才看清,妙成虽是绿色,可他的双瞳较自己颜色偏深,只有细看,才会发现那是一种幽幽暗暗的绿色,像猫眼。 绿眸红颜,灿若桃花。 妙成师父和我一样呢!这种想法令碧桃愈发得意,温热的鼻息喷在他耳边:“你莫不是那大殿上的金身释迦摩尼?不听不看不认?” 妙成只得阖眼,念了句阿弥陀佛。 “你此时惊扰佛祖,是想让佛祖也知晓你我二人的欢爱?”碧桃笑道。 妙成越是双目紧闭,碧桃声音就越是高扬了起来,有着独属于精怪的魅惑和缠绵:“郎君是不愿认奴家,还是不敢认奴家?” 妩媚的声音回荡在房中,一旁小床上,同样拥有绿眸的婴儿本无,似乎和他的舅舅不对付,哇地一声嚎了出来。 妙成视那千娇百媚的精怪于无物,只手忙脚乱地去哄小婴儿。 良久后,他才厉声对碧桃道:“休得胡言,没得亵渎佛祖。” 虽是斥责,可他人却很没有底气地低着头。 “郎君看看奴家,可好?”碧桃根本没理会哭得更厉害的外甥,用手背贴着妙成的脸,一寸一缕,慢慢摩挲。 “妙成师父,你看看我,看看我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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