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瓢泼大雨。 眼前业火竟有减退之势。孟微之闭上眼,努力调用灵识,能听到恶鬼哭号与冤魂求救,但雷声更隆隆,万籁浸入雨中。 南乡子红符镇鬼时亦会打雷落雨,但今日这一出,绝非南乡子的手笔。 他摸上腰后的锁呐,却不知究竟该做什么。眼前渐渐清明,只见庭院间一处古树被焚烧却未倒,那地裂正是自树根下生出,仍向外冒着火星。 一枚红符徐徐落在地裂之上。 “镇!”一人喝道。 最后一道雷落下,地裂合无踪。 天雨泼洒下来。孟微之身上的金盾消散,顿时被浇得浑身湿透。他没了一条手臂,有些踉跄地站起声,下意识地向身后望去,待看见了人影,便立即抬手遮掩住自己的额目。 身后那人方才喊了“镇”字——不是南乡子,是个白袍素巾的年轻道人。隔着雨幕,孟微之抬袖遮面,却用余光将对方打量了一圈,冷不防在指缝间对上那人的眼。 原来是这位。 此人名江南树,也算个仙家掌门、得道宗师,在万仞山开宗立派,孟微之曾见过他几面。此人有一副好皮囊,有狂妄不敬之名,惹出的是非传闻颇多,常遭人骂。 他居然会红符镇鬼。 “贫道江南树。”对方一笑,“你就是平泉寺的孟微之?我知道你。” 这道人说话奇怪,据说人更奇怪。孟微之没再理会他,在红符前坐下,仍遮着上半面,已做好了渡化生魂的准备。他先念咒探通阴曹路,再抬手聚气,等着司命那处回话。 江南树自倾圮的檐头下走出,身上依旧无一点湿痕。他走过那被烧焦的古树,将手放在上边一按,那被业火焚烧的大树便在天降甘露之中死而复生、抽枝长叶。 他折下一枝,信步走到孟微之身前。 “你难得不遮掩面目。” “鄙人面目丑陋,比不得道长飞雪过前堂,自然怕吓到别人。”孟微之把咒念罢,将素布胡乱缠上,无奈只有一只手,不太利索,“道长以红符镇鬼,灵力消耗颇多,超度之事便由我来。” 他听到江南树又笑了,大抵是那种老修为对少年道士带点轻视和无奈的笑。孟微之心头无名火起,憋住不说话,却感到自己眉间天目痕处被人轻按了一下。 他只觉神魂一颤,刺痛袭来,便一把扼住对方手腕。恰好一片碎瓦在身侧落下,水花四溅,落在他面上,好像是谁的目光。 “江道长请自重……” “我又不做什么。”江南树似是俯下身来,在他耳边道,“今日之事,在虫岭只会越来越多。贫道劝你一句,恶鬼渡不尽,早日致前身。” 说罢,他抽身而去。 南乡子自门外进来,与江南树打了个照面。他望见孟微之盘腿坐在庭院之中,没心思过问此人的来历,闪到孟微之身侧,问道:“这地裂算是补上了?你的手......” “无妨。” 孟微之一低头,脸上潮湿的素布便掉落下来。天雨将停,澄明天色露出,而他浑身泥泞、烟熏火燎。 “想不到区区一个吴郡,竟还有我朝天宗后人。”南乡子一顿,“可这后人......” “怎么了?”孟微之看向他。 “非神非仙非妖非鬼,亦非凡人。”南乡子道,“我方才以灵识观之,那分明是个魔,乃执念所生,已有千年了。” 二人目光落在那魔血所成的红符上。 难怪。 “魔就魔吧,他在此也做过不少善事,没因执念害人。”孟微之轻咳一声,“今日碰上他下山,救了这业火,吴郡百姓当谢此人。” 他说着,按向左边断臂处。眼前正好是方才江南树折下的枝干,孟微之将其在断臂处一接,念动复生咒,很快便复生了一条胳膊,与从前别无二致。 耳际是林木萧萧于风中。 “初元,”南乡子忽道,“这是棵桐木。”
第5章 瀑淋身 天极无名江畔曾生满桐木。 到了时节,桐花万里,皆是浅紫,与初元天尊常着的袍服一色。唯一的白桐半没于江水,会生白花,天生地养,也算有灵性。 孟微之和南乡子在白桐下打过一个赌。 “我既创生天地,便是天地之主。哪怕是一棵桐木,只要我愿意,也能成有创世灭世之力的神。”乌发紫衣、眉间目半阖的天尊悠然道,“你若不信,我便证明给你看。三千年为期,再论输赢。” 他为了这个在南乡子看来无意义的赌注,不惜撕裂大块神魂、点化了那白桐,让这木头精学着做天地共主。这小神的名字也好起,桐木临江,是为江桐。 万年来,南乡子和能以天目破万象的初元天尊打过不少赌,基本只有输的份儿。 但那一次,他赢了。 * 孟微之大清早被吵醒,爬起来一看,发觉自己平泉寺的天王殿前门庭若市。 “都是来谢你的。”南乡子抱着一堆糕团,对他悄悄道。 “多谢诸位。”孟微之抬手道,“十四蒙诸位父老照顾多年,这是我应该做的。” 他一说完,外头的大家又七嘴八舌地说起来。有说他办事靠谱临危不乱的,有说他喜怒不形于色必能成大业的,还有要把自己女儿介绍给这大善人的。孟微之无语凝噎,拿了一块桂花年糕来吃,装瞎又装聋。 等到那一堆人都出去了,南乡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也坐到神台上,道:“初元,对于吴郡这一连串的事,我有个猜测。” 这几日,吴郡大小地裂仍不停。所幸孟如海给南乡子送了些红符,孟微之便同南乡子一道去各处镇鬼,将吴郡弄得像被缝了好几轮的破棉袄,在秋日过了一轮盛夏雷雨天。 “三千世界,只吴郡有如此异动。”南乡子道,“昨日阴曹司命的分身来见我,说吴郡此处阴气深重、引得百鬼躁动,就算是刚百年的小鬼也想从这里爬上人间。” 阴气深重。 孟微之把手里的桂花年糕靠近火烤了烤,放到嘴边继续啃。他琢磨着这四个字,想到自己,想到连天的业火,又想到陈氏祠堂中的那尊双面大公像。 他盘起腿,让天王殿里的那只白猫跳到自己膝头。南乡子怕尖牙利嘴的活物,挪得远了些,听孟微之问:“阴气的来源有哪几种?” “第一,枉死之人。若古战场,常阴风寒彻。”南乡子道,“第二,便是邪物。邪物越多、力量越大,所携阴气越重。” “你处理过最棘手的邪物,是哪一个?” “自然是姑山应龙,万年前它吞吃太阴、为我所降,我也由此飞升。”南乡子一顿,“这妖物如此厉害,便是因为它吞吃了你游散于凡尘中的一片神魂。” “你先前说,吴郡有我的神魂。” 孟微之看向南乡子。 说得通了。 南乡子跳下神台,来回踱了几步,见孟微之又掏了几样点心吃上了。他闭上眼,略一思忖,胸有成竹地道:“你如今是凡人,就算得到神魂也不能直接补入体内。此番就是要捉住那大妖、生剥出神魂,我将其带回天庭。待你功德圆满后归位,再将神魂复位。如此,点化新神的事就好说了!” 他颇自得地一拍手,道:“这趟来对了。” “这都是猜想。”孟微之边吃边说。 “我知道。还不允许我高兴高兴?”南乡子说着,见孟微之慢慢自神台上下来,“我们朝天宗的人都是劳碌命,谁像孟如海他们的逍遥道,只管点头不管办事。我和你说......” “走吧。”孟微之一拍他的肩,“今日我本有事,差点被你念忘了。” 南乡子尴尬一笑,跟着他走出天王殿。外头阳光正好,落叶纷纷,他不由地驻足叹了一句,再问孟微之:“你干什么去?” “我是修行之人,虽说散漫,功课也得每月做一次。”孟微之道,“我要去万仞台下,经瀑水淋身。” * 初元居然也修道了。 一想到此处,南乡子总觉有点割裂。凡人修行,是为了能成仙、近于神,而初元本来就是神,现在修道显得有点不伦不类。 他将手中玉如意化作竹杖,同孟微之步步攀援。抬眼望去,尽是远山。 吴郡在虫岭南麓,背靠深林峡谷,最近最高之山名曰万仞山,多有仙门认为此地灵气旺盛、适宜修行,便在此建观立派,孟微之所从的三光宗便在此处。而这万仞台其实是一处悬崖,其下有瀑布如白练,瀑水终年不绝。 “瀑水淋身,不是真要淋你成落汤鸡。”祖师爷亲自解释道,“这不过是看你是否能以灵力护体,要做到鬓发不沾一丝水雾才叫好。” “哦。那仙尊示范一个?” “免了吧。”南乡子笑道,“我还是留点灵力以备不时之需。说不准什么时候,我就得回一趟天庭。” 周围皆是林木葱郁。南国至秋树仍青,此地灵气又充盈,连着树木也生长得好。 透过那青纱帐,隐隐有些吵嚷声传来。 孟微之听着周围声音。这不远处便应该是万仞台的千丈瀑了,平常此地极其清净,少有人往来,今日却像吴郡过年一般热闹。他没多想,拨开林木走出去,就被几十双眼盯住了。 左手边,黛紫袍的一帮人,是三光宗的。 右手边的,都着素衣,手提长剑。 他们看了孟微之一眼,继续隔着千尺瀑下的一潭碧水对骂。 “这分明我家的!” “胡说八道,你们三光宗在对面,我们才是在万仞台上开宗的!” 原来是在抢清修的地界。 这事儿倒也常见。毕竟万仞山仙门颇多,而千尺瀑只有一处,难免有冲突。 孟微之继续装瞎子,绕过他们,径自在千丈瀑下提衣跌坐。他掐诀以灵光护体,先诵一遍清净咒,静听眼前瀑水与石上飞溅。 骂声停止了。 然后他听到两边拔了剑。 “别啊,诸位,且平心静气。”南乡子自一旁出来,见此情此景,忙上前劝架,“同为修行者,何必争此时......” 话没说完,一柄法剑架到他脖子上。 “你又是何人!”一素衣剑修喝道,“什么散修,也敢到此处惊扰!” “不敢,不敢。”南乡子道。 那剑修一扬眉,方要抽回长剑,却发现抽不动。剑锋被面前的陌生道人紧紧夹在指间,对方一笑,那剑身即刻碎作三段,砸在地上。 “荒唐!”众人顿时哗然。 那剑修不可置信地退后半步。 “此乃陨铁。星尘之剑,世间少有。”南乡子将指间的一块碎片放到眼前,带着点戏谑道,“你是哪个宗派的弟子?门中这么有钱。” 他望着那块陨铁,见它颤动起来。 这是被施复生咒了。 南乡子松开手,见那些碎块重新聚齐、再成那素衣剑修手中的长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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