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快满十二岁的江南树坐在手术椅上,脚尖碰不到地。他摆弄着手里那顶花花绿绿的帽子,将纠缠在一起的电线仔细地分开,而江文会正在一旁摆放刚用完的磨砂膏与酒精。江南树的头发被剃得很短,此时已经贴满了电极片,远看像一个小机器人。 推车被拉远。江文会拿过他手中的脑电帽,利索地将其罩在江南树头上,顺手抄起了一旁的针管——针管里都是凝胶。 “有点痛。” 钝针接触头皮时,小孩皱着眉头道。 “你想做国王吗?国王是不会喊痛的,国王很勇敢。”江文会笑起来,轻轻地摸着他的脸,“你比爸爸厉害,爸爸第一次戴这顶帽子的时候已经二十岁了,被人家按着洗头的时候,腿就控制不住地抖。” “那你为什么还有戴这顶帽子?” “因为有不得不做的事。我不想扬名立万,但我希望在我死后会有人记得我。”江文会握着针管,压了下去,“我们的小国王就没有这样的烦恼。你总有一天会离开爸爸,是不是?但你不会觉得孤独,会有很多人瞩目你——你是天才的、特殊的、危险的,你会在你看不见的保护下度过一生,不用像普通人一样……不用像我一样。” 面前的黑屏中心出现一个加号,上面一行字写道: 请注视此处。 凝胶注射通常长达四十分钟。几年下来,江南树能做到纹丝不动地熬过这个过程,并且保持头部扬起,以保证脑电帽不会移动或掉落。 “你比妈妈做得更好。” 江文会放下注射器,脱掉手套,将手放在儿子的肩膀上。面前黑色的屏幕反着光,映出他们父子的影子——一高一矮,面目模糊。 “今天是最后一次。”他道。 “你保证?” “嗯,过一阵子,爸爸亲自给你做一个小手术。”江文会垂下眼,“很快的,只要二十分钟。——你快过生日了吧?那时候爸爸就把这整个实验室都送给你,以前不让你碰的东西,你可以随便玩。” 江南树立刻点了点头,说:“好啊。” 那些电极都随着他轻微的动作颤动,好像是从年轻的土壤里生长出的菌斑。 在数百次非侵入式测试后,江南树接受了手术。 六天,他从昏迷中醒来,颅内多了一枚芯片。 他的母亲已被收容进总部下属的精神病区。 而江文会就在那个私人实验室中,将药剂注射进自己的血管,死在他十二岁生日的前夜。 * “你们这群——乌合之众!” 江南树猛地被从回忆中惊醒。手脚冰凉,他正要开口,只见那呈现他父亲面孔的大屏猛地飘绿,而后陷入了一片黑白交杂的雪花。喧哗之中,他看着孟微之从大屏后边绕出来,手里拖着一杆铁架,身后隐约迸出火花。 哐的一声,那铁架被扔到大厅中央,而肇事者正在缓慢地整理自己的袖口,抬眼看着满座的黑西装。 “兜这么大一个圈子,就为了关闭一个本就不在大众视野里的入口,”他道,“你们不觉得可笑吗?——还是说,这个所谓保密的计划,一直都有其他的观众?” “小孟……” “我不小了,”孟微之扣上扣子,“我为虚拟世界卖命快十年,已经三十三岁了。” 江文会死的时候,也不过三十五六。 “你们的逻辑,是二选一吗?”他轻轻地嗤笑一声,“可那是资本的逻辑啊,你们明明是‘科学家’。人类先锋,究竟是为谁服务的?如果说……” “微之。” 会场中的人几乎都回头。 孟微之顿了顿,抬眼往上看。那声音熟悉又陌生——没有了衰老的肌肉压迫声带,所有音节都沉沉地聚拢到这个圆形的会场中央,落到他耳边。 而发声者站了起来,那具由电热肌肉包裹的钢筋骨骼撑起了一身不太合体的西装,满头白发之下,是那张曾让孟微之心头震颤的年轻面庞。 “魏教授,我们是来给各位做个报告的。” 孟微之还在愣神,江南树已近走了过来。他不知道这小子到底要干什么,却见那大屏幕已经恢复正常,出现了一个静止的画面。 “这是一段视频。” 江南树道。 “我的身份很特殊,各位都知道。”他看了看手表,好像真的要开始一次答辩,“但我今天站在这里,不代表神明计划,更不代表魏教授和桑干,只代表我个人——一个被迫参与脑机接口和虚拟世界相关项目长达十五年的人。” “你是来这里捍卫你的权利的?” “不。”江南树道,“我或许比你们都更早接受这世界上不止一种价值。今天的伦理不能指导明天的法律,时间会证明一切。从宏观层面而言,人类社会、是非对错都不过是一粒尘埃的附属品。神明计划称之为‘先锋的前瞻义务’,而我们的祖先则说……圣人不仁。” 他回眼看了看孟微之,短促地笑了一下。 “我来这里,捍卫许多理想主义者所付出的时间和生命。”他耸了耸肩,面向山一般的沉寂,“孟微之先生是我爱人,感谢他让我意识到这一点。” 说罢,还没给会场骚动的机会,那视频便开始被放映,摩擦、脚步声震耳欲聋。孟微之一眼就看出这是VIC的地下,神明计划的“展览厅”。 镜头越过浸泡在容器里的躯干,很快进入了那个“神龛”。 那个放满基因档案的仓库。 画面上开始出现一个个具体的姓名,每出现一个,拍摄者就随之将其读出来。孟微之听出那是江南树的声音——不带任何情绪的,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沉重、坚决。 “他在点卯吗?”有人大喊,“快关掉!” 这样做,显然是违反两边的利益的。 简直是自毁式的……威逼。 “这个视频,我已经多方备份。”江南树一抬手,那视频戛然而止,“相信你们很多人刚才都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我向不太明白的各位介绍一下,这是神明计划提供的服务,即采集你生前的信息,在你死后让你重生。具体效果,参见魏教授。” “魏奇”只是站着,一言不发地望过来。 “下面我将阐释一份提案,关于我个人对于桑干危机提出的解决措施。”江南树转过身,屏幕上随即更换上了PPT,“如果通过的话,那么马上就会落实;通不过的话,我就把诸位的大名再向上提交,同时向社会直接公布。” * “我感觉他真是太极端了。”胡有摇着头,“以前只是觉得他脑子的结构和别人可能不一样,虽然这种论断是不科学的……但这也太离谱了。他想怎么收场?” “不知道。”孟如海抱着腿坐在一旁,哎,PPT该换页了。” 他们不约而同想起了某个开组会的下午,窗外的叶子已经黄了大半。别人在打瞌睡,而难得在会上露面的江南树正和魏奇一句一对地答辩。那时候江南树身上还没那股子从容的劲头,每句话都说得有板有眼,时不时还有点红脸。魏奇就那么笑眯眯地坐在一张长桌的最前头,对着投影略微指点二三,那一个钟头便跑走了。 “那时候老师还怀念微之,说他听话。”胡有道,“现在看来也想岔了。哎对了,你说江南树这法子能成吗?” “就看这群老东西会不会看在舆论和规则的面子上给他一个机会。”孟如海看着前头幕布外的光亮,“在桑干成立时,系统正式投入运转前有一个系统的评估程式,其核心就是所谓的‘安全运转24小时’原则。现在系统内部情况不明,顾嘉烨之前的测试也只做了六小时左右,且不符合评估标准。如果他们愿意让人再试一试,那么至少从程序上来说,桑干是完全安全的。” 但尝试总是需要牺牲。 “如果我……” “我希望你不要去,胡有。”孟如海回眼望向他。他目光平和,但胡有看到其中有什么正汹涌着,好像是一段从不存在的时间。 他愣了愣,点击着电脑,轻声道:“明白。” 台前一时也无人言语。 半晌,“魏奇”顺着台阶走了下来。他的姿势远看和常人无异,孟微之仔细地看向他的衣袖处,却发觉他将手背向了身后。 “我,至少我,”仿生人道,“给你们一个机会。总部有整套测试设备,能支持三个人,我给你们36个小时。后天午后,如果你们能醒来……桑干一切照旧。” “但你没有宣布这个决定的权利。” 江南树道。 “你已经死了。主席呢?” “桑干是魏教授的遗作。”声音从第一排传来,有些底气不足,“我们首先尊重魏教授。” 太荒谬了。 “可他甚至都不是一个人……” 孟微之停住,猝不及防地和“魏奇”对视。他居然在此刻和老师成为同龄人了,那双眼睛里却没有他此刻的动摇和困惑,而全是沉着的漠然,甚至是满不在乎。 刹那间,他想,神明计划的“学习”成功了。 学习那种只保留理智的纯粹状态。 面前这个从严格意义上而言根本不是什么仿生人,更不是他的老师。这一整个会议室,竟更像是某个宗教祭祀的场面,而面前这个正是他们在走投无路之际献祭召唤来的“神”。 “好,好。”他道,“我们马上去准备,即刻开始测试。” 作者有话说 就快结束了
第139章 开端 如果事事都完全遵照标准文件,那么总部的这个孵化试验场已经可以报废了。和太平洋岛、桑干不同,这里是试验场都是胶囊式的,内有两个生命维持舱和一个直接监控位,最初的安全标准即是基于此制定的。 孟微之穿戴整齐进入维持舱后,看见防火门打开,紧接着南乡子走了进来。 他们什么都没说,凭空出现的南乡子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他打量了一下面前的两个舱体和刚坐进去的两人,欲言又止地撇了撇嘴,旋即转身按下的总控开关。 灯光闪烁,机械人声响起。 “24小时后见。”南乡子道。 24小时后见。 孟微之平躺着,面前舱门缓缓关上,生命维持舱又成了一个暂时的棺材。总部的维持舱通体透明,他转过脸,可以隔着舱壁看到另一具“棺木”——其中的睡美人一动不动,孟微之猜他正在想事情,却无法出声问“怎么了”。脑海中闪过很多场景,走马灯一样,从阴雨天的电影放映到一窗之外的大海,水汽氤氲成一片,流淌入那个人的眼。 可他现在看不清江南树。 按照标准,生命维持舱之间应至少间隔三公尺,避免电磁信号相互影响。 无论他们是否能在那片虚拟的废墟中精准地找到彼此,起码在真实世界里,每次测试永远是一场孤独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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