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棋偏头开口时, 本就不长的碎发从寅迟指缝间溜走, 留下一串滑腻微凉的触感,发尾还扫了一下, 有点痒, 他微愣了一下,抬眼道:“怎么问这个?” 方棋和他对上眼, 默了一会儿,才说:“我昨天回了一趟办事处。” 他视线半点没错开,所以很明显地看到了寅迟略微顿住的神色。 但那人又装得若无其事,“回办事处?做什么?” 方棋道:“……处理你的后事。” “……” 此后事非彼后事,但都是死人的事,所以也没必要忌讳。 寅迟体内的力量非同寻常,就算暂时重新封印住了,也不能就这么放任他留在普通人群中间。 方棋去办事处的时候,谢辞直接给他拿了一份儿协议,阴间的,得用灵魂签字。 “接受地府管控,和其他鬼差一样,没问题吧?” 方棋:“……” 这种用得上的时候就装大度,最大限度的给人自由,用完了之后就上镣铐,直接监测的行为,其实挺有鸟尽弓藏的那味儿的。 地府之前不闻不问,除了有天然的监控之外,还因为地府已经知道,林江市所有异常事件,背后的始作俑者跟寅迟有着某种分割不开却又敌对的联系,他们知道寅迟的力量一定会有失控的时候,所以把好钢用在了刀刃上。 现在最大的危机解除了,刀就得上鞘了。 防患于未然,这没什么错,他自己的灵魂不也在地府的监测系统里么? 更何况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地府救了他们的“命”。 尤其是谢辞。 办事处成立其实没多久,在办事处当差的那些前辈,最大的工龄也没有超过百年,他们积攒的功德或许比方棋的多,但于岳正扬凝练入寅迟体内的怨煞而言,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真正封印住那些东西的是谢辞。 谢辞是什么来头? 他是林江市地府驻人间办事处的负责人,以前还在公务员预备役的考试中当过考官。 地府那些存续了不知道多少年,用人间的比喻就是所谓的大人物,他们几乎不在普通鬼差面前露面。 但那天封印寅迟体内的怨煞,虽然功德的金光太盛他并没有看清,但也看到了这人一袭白衣头戴高帽,和他现在穿着现代运动服的少年模样大相径庭。 谢辞为什么姓谢呢? 方棋没问,虽然心里仍有不快,他还是接了那份灵魂协议。 等他接了之后,谢辞才说:“协议肯定是不能白签的,他身体要是恢复好了,有任务他也是要接的,你让他平时闲着没事多看看书,改天去地府考个证,等他再回来,就能在办事处正式入职了。” “……” 这是什么就业指导的既视感? 方棋“嗯”了一声算应了,转身欲走。 “你等会儿,还有个事。” 方棋:“……” 他看到谢辞不知道从哪儿又摸出一份文件,本以为还是给寅迟的,接到手里才发现,是给他自己的。 谢辞问:“你用轮回镜看过自己的前世吗?” 方棋被他问得莫名其妙。 鬼差申请使用轮回镜,最严禁的一条就是公物私用。 谢辞也知道这条规定,所以没等他回答,又道:“地府在调查岳正扬的时候,发现了一件事,他在炼化轮回镜之后,带着前世的记忆转世,轮回之后不甘心接受地府对他的惩罚,所以利用邪术,避免了再入轮回。” 方棋:“……” 这事他知道。 这和他的前世有什么关系? 谢辞忽然抬眼对上他,神色难得有点沉重,“轮回不是那么容易逃的,尤其是他身负刑责,孽债没还清之前,地府都有记录在档,除非他魂飞魄散,活人身死债消,灵魂也一样。” “但地府记录中,他的债已经还清了。” “……”方棋不觉眉头微紧:“什么意思?” 谢辞:“就是他的轮回仍在继续。” “……” 方棋默然片刻,“和我有关?” 谢辞叹了口气,又继续说:“鬼差入职不问前尘,只看当世,只要你当世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且通过了公务员考试,地府不会追究你前世有什么罪孽。” “但你这辈子孤苦无依,众叛亲离,你想过原因吗?有觉得不甘心吗?” “岳正扬被判七世轮回世世早夭,而你年纪轻轻二十岁就死了。” 巧吗? 不巧。 方棋恍然明白了什么,却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他淡声道:“他做了什么?” 谢辞道:“他给自己换了命。” “……” 他利用轮回镜,结合所有玄术高手的记忆,找到了给自己换命的办法,要付出的代价绝对不小,但显然他很成功,连地府都被他瞒过了。 他把原本属于他的本该世世早夭的命换到了方棋的前世身上,让人替他去死,让人替他受罚,孽债自此背负到了方棋的身上。 这世上的不平事永远没有最多,只有更多。 方棋大概是遭遇的不平事太多,虱子多了不痒,突然知道自己还有这样一件不平事,他出乎意料地平静。 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命已经换了,债已经还了,让他背负孽债的人已经死了,他这辈子也已经草草结束了。 但这事终究是地府失察理亏,谢辞想了想说:“虽然他也算是善恶终有报,但你平白无故受的罪地府会补偿你,如果你还想去投胎,以后的轮回,你可以世世顺遂,一生平安。” 方棋道:“然后忘了所有事,作为一个新的人开始一段新的人生吗?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谢辞:“……” 当初是谁心心念念要去投胎的? “轮回就算了,而且我的因果线没断,我投不了胎。”方棋说。 谢辞奇怪道:“你那因果不是已经断了吗?” 方棋顿了一下,只淡声道:“又连上了。” “……” 入秋之后,窗外已经换了一副景色,临窗的悬铃木褪去了夏季的绿荫,换上了一片金黄,一阵凉爽的秋风吹过,发出簌簌落地的声音。 公寓里,再次成了绊脚石的某人丝毫没有自觉,甚至颇为自得,几乎是神采飞扬地说:“所以你是怪我妨碍了你去投胎?那可没办法,你已经被我赖上了,想跑是跑不了的。” 因果线断掉是因为他当时放弃了,有了希望之后自然又缠上了,甚至比以前缠得更紧。 以前被束缚的只是灵魂,现在连身体都被束缚了。 方棋看了眼身前不自觉在收紧的手,低声道:“他还给我看了一样东西。” 寅迟:“什么?” 方棋:“我的命格……岳正扬的刑责中最后一世的命格。” “……” “命格上说,我这一世的早夭,是在十八岁之前,注定活不过成年。” 说这话的时候,方棋一错不错地盯着寅迟。 寅迟嘴角带着浅笑,并没有避开。 方棋说:“你不解释一下吗?” 寅迟不以为意道:“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 谢辞既然特意问起了轮回镜,说明他们的疑惑可以在轮回镜中得到答案。 其中有一个答案,方棋其实已经见过了。 在他初中的时候,在学校门口,他被周冥开车撞飞,那一次本就该是他的终点了。 只是结局被改变了。 那之后,方棋又遇到过几次险象环生。 或是他走在路上时遇上高空抛物,又或是租住的地方突然无故起火。 甚至由于居住的环境太差,偶尔路遇抢劫,他都会被盯上遭受一场无妄之灾。 那些现在提起来可能微不足道的小事,被他或侥幸或敏锐躲开的一些灾祸,其实是他命里带着的步步杀机。 这还只是他留有印象的一部分,还有被人挡掉的,他自己一无所知的时候呢? 寅迟在他生前,在他从魂玉里看到的那几段记忆里都还好好的,为什么会在他死后变得那样虚弱? 他出车祸的时候,寅迟做了什么? 每一次在他濒死的时候,寅迟会见死不救吗? 那或许只需要他抬抬手就能做到的一些事,他却不仅仅是救了一个人,他是在改命。 与天斗,从来都不会有好的结果。 “你知道自己是在做无用功吗?”方棋问。 寅迟不置可否。 他自然知道既定的命运没那么容易改变。 方棋:“那为什么……” “就那么放任你去死的话,你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去投胎的。” 寅迟轻声打断他。 方棋微微怔住。 寅迟忽然握住了他一只手,在他指尖穿梭揉捏,声音听不出情绪,“你想过要为了谁留下来吗?” 不等方棋开口,他又自问自答似的:“没有吧。” “……” 于方棋而言,他这辈子无依无着,所以也无牵无挂,他入了地府,一定不会有片刻停留。 那之前寅迟不知道地府还有因果未了不允投胎的规定,所以拼尽全力想把他留下来。 他也不知道他那么做有什么意义,明明方棋那时候连他的存在都不知道,他也不确定那样的“挽留”能持续多久。 他虽然没了记忆,但他本能地觉得自己还有事要做,不能带着满身的怨煞跟着方棋去地府自投罗网,只能用改命的方式强留。 至于强留下来干什么,他似乎也没想过。 只是舍不得放手,不甘心错过,所以就那么做了。 “你也可以早点告诉我。”方棋抿了抿唇说。 如果寅迟想让他知道,他是可以知道的。 如果他知道有人一直陪在他身边,他会…… 会怎么样还没想出来,他倏地顿住了。 为什么寅迟宁愿耗损自己去给他改命,也没想过出现在他面前呢? 因为他觉得他们之间不会有长久。 寅迟一直知道他的身体有异,就算没有自己,他也迟早都会去找寻他丢失的记忆,去追寻他忘记的真相。 他也知道,真相会很残酷,而他将面临什么样的结局。 因为不会有以后,所以没想过要开始。 如果不是有地府的规定,如果不是他成了鬼差,他们连“认识”都不会有。 寅迟就为了那样一个可能不会有结果的结果,去抵抗天命。 他到底做了多少?付出了什么?才让自己最后的车祸现场连一点外力干涉的痕迹都没留下,他要虚弱成什么样子,才会在他植物人躺在医院里的那三个月,都没能恢复成一个“正常人”的模样。 方棋心里一阵酸涩翻涌,喉咙不觉梗塞。 寅迟却是笑道:“如果早点告诉你,你愿意为了我留下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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