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清宁默默听着。 他的判断没有错,喻舟胸中堵了一团低落的情绪,好在说着说着,淤结的气体被挥散开,只余下凝成的薄淡雾气。 想了想,方清宁道:“下次我去学做樱花饼,学成了请你吃。” 喻舟笑出了声:“好啊。” * 一个陌生号码跳了出来。 “我有个不认识的电话。” 方清宁正想拒了,喻舟说:“4387尾号?我房东。” 方清宁脸又有热起来的趋势,“我得回去收拾一下。” “穿厚一点,明天又有寒潮,”喻舟嘱咐完便说,“我要准备登机了。” 好,两人说完再见,方清宁拨回去,问了地址,约好拿钥匙的时间。正准备走,微信弹出一条新消息。 * 喻舟:看彩虹。 喻舟:听我说了这么多,这是谢礼。 相片是从廊桥向外照的,浅淡的两端,往上拱出一个恰如其分的弧度,清清雅雅的七色虹,又揽来一撮云朵制成裙纱。 虹下的玻璃十分干净,衬出对面一道修长身影,喻舟穿的天青色棉服,款式简便的黑卫裤,腿型非常好看。 方清宁站在路中间,扬着嘴角笑了起来。保存好图片,设置成了桌面壁纸。 * 柠檬是一只性情温顺的小猫。 方清宁刚把钥匙插进锁眼,就听见门板后奶声奶气的嘤咛。 一屋的光线灌进走廊,柠檬跳下纸箱,步履矜持,绕着弯蹭起了他的裤腿。 他原地伫着,柠檬以为自己的示好遭到了无视,竖起手扒拉一下,钩住衣料,要往里带。 “?”它圆圆的脑瓜上冒出问号。 好,方清宁安抚地挠了它的尾巴根,打开鞋柜换上居家的毛拖。 拆用的是喻舟提前备下的拖鞋,尺码比方清宁大了一圈,簇新的白绒柔软地裹住他的足踝。 这是他第一次以本人的身份进入喻舟的私人空间。 * 喻舟离开得匆忙,冰箱里有塑封完好的肉蔬,半开放厨房里留了张纸条,告诉他倒扣在流理台上的杯子是新的。 方清宁将马克杯翻过来,未沥完的水痕甩开在大理石台面,他鬼使神差地覆指而上,错觉中有微微燎人的余温。 落地窗半开,日光在地板上凿出边缘圆融的斑印,风过时切切嘈嘈地浮动,撩在鼻尖,是鲜嫩的青草香。 是喻舟身上的味道。 半旧的沙发刚套了橙子红的罩布,阳台的衣物还没有收回,放茶几的文献读了一半,书签流苏垂落在外,一切一切,都沾染着他挥之不去的气息。 最先看到这间屋子,方清宁住在柠檬的壳子里,只觉得大得吓人,像误闯进荒诞的幻想世界。 现今身处一隅之内,是刚刚好的,如果像在图书馆时并排坐着,要讲某个问题,喻舟将上半身倾来,一只手环过,搭在方清宁腰侧附近位置的话。他用眼丈量了下沙发的长和宽——那么,这里甚至会有些挤—— * “喵!” 方清宁触电般缩回了手。 指腹被磨得发疼,台面上早已一片干燥。 * 见柠檬不依不饶地在脚边叫唤,他应着:“好,知道了。” 找到猫粮,放满食盆,柠檬整张脸都埋了进去。方清宁打开摄像头,录下它的吃相,柠檬有所警觉地抬起头,不满地冲他控诉,挂在胡子上的食物残渣也跟着一跳一跳。 他忍俊不禁,伸出手,哄道:“别动——”飞快地为它剔净胡须。 柠檬昂首挺胸,用软白的颈毛摩挲方清宁的手指。 视频至此停止,他滑了下屏幕,发给喻舟,以让他放心,一边想这柠檬还真有几分似人的灵气,也不知它记不记得被自己“魂穿”的经历。 * 喻舟再拨给他时已过了晚上九点,方清宁正为难着,不晓得应该先把替对方收的干衣服叠到沙发空余的地方,还是未经允许就放回到置物柜去。 * 于是把选择权丢给他。 喻舟斩钉截铁:“放柜橱。” 怎么犯了笨,喻舟逗他:“不这样的话,柠檬会搞出些过于前卫的剪裁。天太冷,我可不想穿破洞牛仔裤。” “好。”方清宁抱起衣物。 似是为了应证他的话,小猫一蹦老高,撅起屁股,两只前爪长长展开,一扩一缩地刨着椅背。 哎,方清宁竖着胳膊,垫住几份衣料,肩膀和侧脸的夹角支稳手机,将柠檬推下凳,松了口气,“好险!” “是不是,”喻舟清凌凌地说,笑声像摆尾的鱼,在耳畔自在来去,“你还是不够了解这家伙。” 喂,方清宁却因曾寄身于柠檬体内,奇妙地一损俱损起来,没什么震慑力地威胁他:“不许说了!” * 柜中按季节摆好一年度用品,拿衣架挂着的喻舟最近都贴身穿过,篮篓中的则是——方清宁红了脸,目不斜视地整理好,拉上门:“行了。” * 多谢,喻舟关心地问道:“那边怎么样?还好吗?” 哦,方清宁转了下镜头,对准虎头虎脑、正在地上伏击的柠檬,不住点着,以最好地聚焦:“已经喂过了,它半个钟头前用了次猫砂,我照网上说的观察过,非常健康的形状。” 噗,喻舟的笑团着唾手可得的热气,在电流中烧得更加滚烫,“我问你,不是问猫。” 屏幕中的画面随着手上一震刮花了脸。 “学长,我看看你。” * 方清宁的思维,在很少的时刻,也有点天马行空。 会直率得快过一击破空的箭矢,也会跟不上节奏,迟疑地、定定地蹬圆了眼,说出些叫人啼笑皆非的话,做出意料之外、却不讨嫌反而想到“可爱”两个字去形容的事。 就比方说,这段时间日常例行的视频,现在又忽然地不愿意了。 喻舟话音落后,二十秒,一分钟,方清宁仍然没有接上。在模糊复而清晰的取景框内,柠檬掀翻了个纸箱,摔出四脚着地的大跟头,吓得抱头鼠窜,他也没顾上去哄。 就在喻舟以为他会拒绝的一刻,方清宁的脸出现在面前。 “搞不懂,”方清宁半真半假地嘟囔,“我有什么好看的。” “看你会不会睡沙发,还是喂了猫又预备跑回去,”喻舟开玩笑地说,“我认为极其有必要做这个监督。” 方清宁把手机拿远,露出他的睡衣,几分无奈地道:“确实没必要住你这啊,弄乱了不好——” 但既然换了衣服,方清宁那种蛮纠结又特希望的心思暴露得一览无余,他生怕被扫地出门似的截住话头,飞快找补道:“不过我都会给你恢复原状打扫干净的。” * 喻舟想说乱也没关系,两人视线相交,望着方清宁的笑容,脑子却一片空白,只短促地“嗯”了一声。 供暖持续快半个月,屋里温度挺高,方清宁穿着他半新不旧的睡衣,为了舒适买更宽的尺码,抬手间褪出半管藕色的小臂,低头看手机时,扯松了的领口露出小片雪嫩的、且泛起粉的肌肤。 让喻舟想到,他站在自己身边时的样子,好像那时的肤色,比视频中要更白、也更艳一些。 他将眼移开半寸,才驱动大脑重新运转,说:“你去房间,拿床铺左边的那个枕头。” 哦,方清宁应了,找到拍了拍:“这个吗?” “对,”喻舟说,“决明子的。” 方清宁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你在寝室不是睡不太安稳,枕这个会有改善。” * 他其实没和喻舟提过这个。 只是有两三次,在同对方的视讯过程中,键盘此消彼长、起而又伏的敲击声总会轮流打断他们的话音。 “方清宁,”喻舟又没办法又好笑地吐槽,“你在放鞭炮啊。” 不是,他解释说:“我室友在打游戏。” 喻舟停了下来。 方清宁走到阳台,喻舟的声音掺在风中,莫名地发冷:“每天都这样吗?” 方清宁急着开口,呛了寒气,不上不下地哽在喉咙里,硬是忍住了咳嗽的冲动,带着点儿鼻音,说:“也没有,他最近不常回来。” 喻舟说话的频率直线下降,很心不在焉的样子,外边信号又不好,还很黑,总卡在一个画面,所以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过了会儿,他叫方清宁回去,免得感冒,又嘱咐他早睡。 * 渡过青春期后,方清宁在成年人行事守则里,把“保持稳定情绪”放在了第一条。 他的胸腔仿佛变成一只量杯,储存的心绪,在进入研究生阶段后,更是只有贴近底部的浅浅一汪,好像很难再快乐,对痛苦也隐忍得麻木。 近来,这个杯子却越来越薄,甚至好像倒下来,摊成一个无限延展的平面,是一条唱着歌的溪流,汩汩地让欢快的情绪奔腾涌动。 水流的源头都与这个人有关。 * 方清宁坐上床,膨松的枕头抱在怀里:“嗯,好香啊。待会肯定睡个好觉。” 别说得这么夸张,喻舟也坐下来,“我平常怎么没闻到?” 非要形容的话是草木的味儿,是微潮洗涤过后大地回暖,比西瓜中心最红的一瓤还要甜爽,是喻舟长期浸染着,渗进皮肤,又一寸寸晕开,令方清宁心驰神往、难以启齿的青睐所向。 “习惯了吧,”方清宁仔细打探显示屏,一板一眼道,“喻舟,你穿得太少。” 还好,喻舟给他看了一圈周围,“都在国境最南了,本来就跟夏天差不多。” 哦,方清宁记得他家是在南方沿海。灵动的目光来回扫瞄,“你在医院?外婆怎样了?” “刚睡下。” 喻舟给他列了些辈分,这些亲戚都从各个地方赶回来探望老人。又说:“我妈守在病房。不大放心,我今晚也留下来。” 你睡哪,方清宁只看见走道上空空如也,这家医院的装潢和他素日去的都不一样,估计是私人疗养所一类。但又在某些地方,残忍地保持着共同之处,比如彻夜不眠的、冷得至于锋利的白色灯光。 方清宁皱眉,“你就睡过道吗?” “凑合过夜,没问题的。” * 方清宁知道,南方是暖和的,医院的设备一应俱全,床板虽然硬,对付一晚上绰绰有余。 但他抱着这么软的枕头,乳胶床垫在重量的感应下凹陷,房间里到处是喻舟生活过的痕迹,细密而无形,像依附在蚌壳上的软肉,珍之重之地托起方清宁,似乎他就是那一颗心血凝成的珍珠。 也让他生起一些隐秘的、胆大的,不可言说却无比鼓噪的肖想。 * 他心知肚明地说着蠢话:“这么不舒服,会做噩梦的吧。” 喻舟戳戳他屏幕上的脸,却配合地思考起这个问题,“那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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