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向凌宸:“你看到了吗?” 凌宸点了点头。 他能看到,郑霖霖的左侧衣兜微微散发着一种光芒,不是明亮的温暖的光芒,而是——一片浓得像墨一般的黑光。 在场的所有人毫无所觉。郑霖霖坐在那里,面前放着她的减脂蔬菜餐,语气是一种任谁都听得出来的刻意的云淡风轻:“我爸一门心思就想要男孩,后来我妈怀了第二个孩子,他特意去找人看了一下,发现又是女孩,他就强烈要求把我妹给打了,如果不打就离婚。整个家里,好像只有我和妈妈期待着妹妹的到来。” “……” “那段时间家里气氛几乎每天都是争吵。突然有一天,我妈告诉我,我以后没有爸爸,也没有妹妹了。” “……” 有个男工作人员下意识说了一句:“啊?为什么打了又离了啊?” 在他看来,既然打了,那以后夫妻俩还能磕磕绊绊的过下去;既然离了,那第二个孩子完全可以独自抚养。 他这话刚一出口,就被周围的女工作人员们同时瞪了一眼:“想不明白就闭嘴,这里不是你们男人说话的地方。” 在场的女工作人员目光同情地看向郑霖霖,她们透过她,可以看到郑霖霖母亲当初面对的困境与抉择。 “总之就是这样,”郑霖霖脸上带着一抹笑容,她的笑容很僵硬、很刻意,好似她在人群中用最大的声音讲完这个故事,这个故事就可以从她的灵魂中被抽离走了,她的树坑就可以被填满了。“我是独生女,家里就我和我妈两个人,顺带一提,我的姓也是后来改的。” 她说话时,手中的叉子一直在无意识地戳动盘中的生西红柿,西红柿丰沛的汁水顺着盘子边缘流淌,沾湿了她的手指,猛然一看仿佛鲜血。 助理赶忙给她递了纸巾,让她擦拭手指。 但是在贺今朝和凌宸眼中,他们根本无暇注意她手上的血红脏污——因为,她已经被那团黑光吞没了。
第23章 太阳缓缓向着地平线坠落, 这座身处于山坳间的殡仪馆,也即将迎来黑夜。 车轮辗过夕阳的最后一丝余辉,运送遗体的灵车缓缓地停在了灵堂前。 双眼通红的关夫人最先被丈夫搀扶了下来, 她步伐虚软,半个身子几乎都靠在丈夫肩膀,想来在车上已经流尽了泪水。 灵车后门打开, 一只尺寸小巧的木棺就这样出现在众人眼前。 气氛变得格外肃静,摄影师扛起摄像机, 镜头没有对焦在木棺上,而是克制地落在了灵车车头那朵黄色绸布花上。机器一丝不苟地记录下现场的一切,母亲的眼泪、父亲的叹息、看客们的遗憾…… 几位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负责抬棺,凌宸提前守在停灵间的大门旁,指引他们把木棺放在正中的推床上。 有人小声说:“好轻啊。” 另一人说:“毕竟是小孩子。” 是啊,毕竟是个小孩子。 凌宸侧头看去, 除了他之外,没人看到在那只棺材旁,还有一道半透明的身影在托扶着棺材。 这是贺今朝能为这个逝去的小女孩做的为数不多的事情了。 郑霖霖搀扶着关夫人走近停灵间,缠绕在她身上的黑光迟迟没有褪去,像是一团凝固在半空的雾。凌宸和贺今朝知道,它只是暂时安静, 它在蓄力, 等待着随时向他们发动攻击。 郑霖霖对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浑然未觉,她现在的注意力都放在那口小小的棺木上。 在把棺材推进停灵间后,凌宸以“停灵间太小”为由,只允许一位家属进入。 “关先生, 关太太,您二位商量一下谁来为令嫒换公主裙。我是男性, 不方便。” 夫妻俩商量之后,关先生怕妻子触景生情,决定自己为女儿换衣服,至于关夫人就在外面休息。 郑霖霖自告奋勇地举起手:“用不用我来帮忙?我不带拍摄设备。我是女生,女生给女生换裙子更方便。” “不行。”凌宸冷淡极了,“你听不明白我的话吗?除了家属以外,谁都不行。” 郑霖霖不屈不挠:“那我在外面等着,有什么事情需要跑腿可以叫我。” “不用。”凌宸回答,“你离我远一点,就是最大的帮忙了。” “……”郑霖霖被刺了一下,脸上有些挂不住面子,“小凌哥,请问咱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还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打扰到你了?” 凌宸没回答,他深深地看了郑霖霖一眼,然后关上了停灵间的大门。 郑霖霖尴尬地愣在原地,她的助理赶忙过来安慰她:“霖霖姐,你别往心里去,我一直就觉得那个凌宸性格特别怪。你看这几天,他连笑都没笑过一次,明明长得那么好看,却总是冷脸对人。” 郑霖霖勉强打起精神:“做这行的,可能都有些‘个性’吧。” 屋内,凌宸退到一旁,把棺旁的空间让给关先生。 贺今朝飘到凌宸身边,主动背对棺材,与他并肩而站。 贺今朝虽然看不到关先生的动作,但身后传来的声音清晰可闻,在小小的停灵间内回荡。 沉重的棺材盖被推开,露出了一个小小的黄色裹尸袋。 袋子上的拉链一节节下滑,每下滑几厘米,男人的动作就越慢。小小的一个布袋才有多大?可他光是拉开它,就耗费了许久许久。 终于,他一鼓作气把拉链拉到了低端,露出了躺在里面的那道小小的身影。 然后,再无动作。 贺今朝听不到声音,只能问身边的凌宸:“关先生在做什么?” 凌宸不方便说话,只能示意贺今朝摊开手掌,然后以指尖为笔,在他的掌心写下三个字。 ——【他在哭】。 那位父亲,在为年幼女儿的夭折无声恸哭。 眼泪汇聚成河,可它们换不来女儿的重生。 不知哭了多久,关先生才重重吸了下鼻子,提起衣襟潦草地擦了一下眼泪,然后从随身携带的大包里,取出了为女儿特地购买的公主裙和假发。 关先生给女儿换衣服时遇到了不小的麻烦。因为女儿去世后一直停放在医院的太平间,她浑身冰冷僵硬,无法像生前一样弯曲手臂,当他为她换装时,忙得手忙脚乱,最后不得不把裙子和鞋子都剪开一点,才能为她换好。 当忙完这一切,关先生出了满头大汗,但他的情绪明显稳定了许多,他一遍遍理顺女儿的裙摆,握住她冰凉的小手,低声道:“云妹儿,乖些,爸爸先去外面等你。” 他转身看向凌宸,这个年近四十的男人忽然弯下腰,郑重地向他鞠了一躬。 “我家云妹儿……就拜托你了。” 凌宸避开了他的鞠躬,认真回应:“请放心吧。我会让她的公主梦实现的。” 关先生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停灵间,屋外的休息区,关夫人手里捧着一杯热茶,正恹恹地同郑霖霖说话。 见丈夫走出来,关夫人赶忙站起身问:“怎么样?” 关先生回答:“正合身。” 关夫人终于舒了口气,轻声道:“合身就好、合身就好……” 那条公主裙,她跑了几家商店才买到,她当时在货架上看中了一条适合女儿的尺码,导购一边结账一边问她:“您孩子多大了啊?” 关夫人回答八岁。 导购说:“八岁?可这条裙子是适合五岁小朋友的尺码,您要不要换一件大的?” 关夫人不知要如何回应。 她的云妹儿,本来可以像同龄人一样健康茁壮的长大,但她现在是如此瘦小,衣服小小的,鞋小小的,就连棺材都要用小小的尺码。 想着想着,关夫人的眼泪又落了下来。 郑霖霖赶忙给关夫人递纸巾,刚才,关夫人给她讲了许许多多女儿的事情。 她知道,这个女孩子叫关筱云,家人叫她云妹儿,朋友们叫她小云。云妹儿今年八岁,在学校表现优异、性格活泼开朗,可是在一年前的某天,她突然晕倒,紧急送医后确诊了某种有“儿童癌症”之称的恶疾。 在刚确诊时,关家夫妻并未一蹶不振,两人充满信心,认为在现代医学的帮助下,定能让女儿恢复健康。他们掏出积蓄,积极配合医院的各种疗法,学校也热心捐款,云妹儿的同班同学还一起组队探望她、为她打气。 那段时间,云妹儿精神头十足,甚至主动要求在病房里学习,大声朗读课文,她很好强地表示,等到她病好后还要回去上课。 一家人互相鼓励,坚信守得云开见月明。 可是等啊等啊,却只等来了一个又一个的坏消息。云妹儿很快就没力气翻书了,她原本漂亮的小辫子也因为多次化疗而掉光,她睡觉的时间越来越多,清醒的时候就躺在妈妈的怀里哭着说想回家。 孩子可以哭,但是妈妈不能哭。 关夫人强撑冷静,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云妹儿,等到你病情稳定咱们就回家。爸爸妈妈会带你去公园,这次我们都不加班了,一起看你最喜欢的公主。再给你养只宠物,你不是一直羡慕同学家有小狗吗,妈妈让你选你喜欢的,比熊犬好不好?” 可是啊,云妹儿直到最后闭上眼睛,也没能再次躺进自己的小床,没能看到自己最喜欢的公主,也没能挑选一只属于她的小狗。 “我很后悔,”关夫人气若游丝,她的手下意识地攥紧郑霖霖的胳臂,抽泣着说,“我总想着‘以后’‘以后’,我为什么不早些实现她的愿望呢?” 郑霖霖的胳臂被她攥出了深深的红印,可郑霖霖并没有觉得疼,因为她脑中思绪翩跹。 云妹儿虽然年幼夭折,但她短暂的八年人生中,全是在爱里浸泡着的。父母恩爱,家人齐心,同学友善……即使她生了重病,大家也没觉得她是拖累,她走后,爸妈还想尽办法想要实现她生前做公主的愿望。 郑霖霖想,若是妹妹当初能够生下来的话,应该和云妹儿差不多大。她应该也会成为被大家喜欢的小姑娘,在学校成绩优异,能跳舞会弹琴,她也会惦记着周末去游乐园,也会缠着自己要看公主动画片。 云妹儿早逝,可她拥有了所有人的爱;而妹妹没有见过一天阳光,也未曾拥有朋友、家人,更别提一段美好的童年。 这么比起来,她的妹妹不是比云妹儿要可怜百倍、千倍、万倍吗? 这么比起来,云妹儿真的太幸福了!她凭什么拥有如此爱她的父母,明明家境一般,她的爸妈却想尽办法让她活下去,负债累累,也没后悔生下她。 凭什么啊,到底凭什么啊? 凭什么自己的妹妹连出生的权力都被剥夺了啊? ——等等! 郑霖霖拼命甩了甩头,猛地抱住了刺痛的脑袋。 她是怎么了,怎么从云妹儿的病逝想到自己妹妹的事情上去了?痛苦的人生不是被比较出来的,而是客观存在的。但是那些恶毒的念头却像是毒蛇一样,钻进了郑霖霖的脑海,让她的心中充满怨怼与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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