觋申神情轻蔑,他的脸上没有面具,这也是簇地巫觋与羽邑巫觋最大的差别。 “羽邑的法规曾经在羽人族内通行,就算在今日,仍有它的用途。百名玉工之中,只能出一位理人,为祠庙雕琢礼玉的理人,不能因为小错过就诛杀;制作漆器的漆人,如果有大罪,可以严惩,那就砍断小腿,双手仍能劳作。”青南很淡定,语气平静。 觋申用冷冷的眼神盯着伏在地上的玉匠,以毫无情感的声音说:“即便饶他不死,俗语有言:‘匠人有罪,刑其妻儿’,理竟的妻子已死,倒是有个小孩。” 这个“刑”是指断手断脚之类的惩罚,这种惩罚在簇地比较常见,并制造出不少残疾人。 趴在地上的理竟猛地抬起头,脸色惨白,惊恐地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望向觋申。 青南心中也是一颤,不禁呢喃:“幼子何辜。” 理竟的眼中带着绝望,泪水从脸庞无声滑落,他的身体向□□,悲戚地看了青南一眼。 哀求。 青南抚平起伏的情绪,陈述:“理人都是世代传承,他们的子女长大后,往往能继承父母的琢玉技能。理人的孩子有用处,损害孩子的肢体实在可惜。” “照你的说法,哪个人没有用处?身为神使不能聆听神的旨意,用刑法约束世人,这世间怎么可能不乱。人们都说青宫之觋是智者,在我看来不过是个会诵几句竹文的愚人。”觋申再次露出轻蔑的神态,他对青南的说辞很不耐烦。 这人比青南年长,对于年轻的后生不放在眼里,对于青宫之觋的身份,更带着敌意。 将左臂搁在大腿上,青南无意识间做出与玄旸一样的坐姿,他说:“如果世间只有智者与愚人这两种人,我确实不是智者,那想必觋申是智者?” 觋申语塞。 羽原似乎有些不耐烦,看向觋申:“你们二人还没争出结果?” 觋申身形一顿,将上半身倾向羽原:“我二人不过是各说各话,还得由执钺者定夺。” “拉下去,把两条腿砍了。”羽原厌烦地挥下手。 理竟被侍卫拖走,他始终未发一言,此时,两个在芭蕉树旁玩陀螺的男孩已经从争吵变作打架,没有人劝阻,侍从习以为常。 觋申的脸色有些难看,他意识到这场争辩,是自己输了。 “觋鹭,我召你来,是想让你传授我两个弟弟《历歌》。”羽原朝男孩们所在的位置投去一眼,他应该看见其中一个男孩将拳头打在另一个男孩的脸上,却视若无睹,继续说:“我年少时,羽邑的觋鹳也教过我《历歌》,他是位不错的老师。” “将知识授予族人,本是青宫之觋的职责,我愿意传授。”青南回答。 此刻,觋申是何种表情,青南没有去看,《历歌》是羽人族关于历法的歌谣,觋申肯定也会咏颂。 青南敏锐地察觉到,羽原这样安排,是在拿捏簇地祠庙的巫觋之长——觋申。 羽原站起身,朝正在打架的两个男孩喊道:“还不过来!” 两个男孩来到兄长跟前,他们脸上都有伤,但没有告状,谁错了谁对了,谁先动手,这些都不重要。 打赢的人面露自豪之色,打输的人一脸沮丧与愤恨。 羽原轻拍三弟的肩膀,似乎很满意,这孩子流着鼻血,神色得意,他是胜者。 “我让青宫之觋教你们《历歌》,你们两人要好好学。你们要懂得,拥有他人不具备的勇气,才能率领族人与敌人作战;获得丰富的知识,才能不被他人用灵巧的舌头,说出漂亮的话语欺瞒。”羽原说这句话时,目光扫视觋申与青南。 簇地的执钺者是个残忍又傲慢自大的人。 同时,他又曾是觋鹳的学生,他得到青宫之觋的教诲,他不愚蠢,可能还挺有智慧。 见青南从高屋出来,青露立即迎上去,小声问:“觋鹭,我们什么时候回羽邑?” 他们经过祠庙敞开的大门,见到美丽的贝壳路面,阳光使簇地的祠庙熠熠生辉,蒙上一层绮丽色彩。 簇地的巫觋们站在回廊里,齐齐看向青宫之觋和他的随从,目光并不友善。他们有的脸上戴着面具,刚举行过祭祀,身穿着华美服饰,有的脸上没有面具,白袍青带。 他们身上都有玉器,但玉料的材质,琢工都远远不及青宫之觋身上佩带的神玉。 无时无刻无不感受到周边人的排斥,使青露将那张白皙秀气的脸蛋皱起,双手不安的攥住。 青南没理会这些人毫不掩饰的敌意,他神色自若:“眼下有事不能推辞,再等些时日。” 他身为青宫之觋,需要履行自己的职责。 出使簇地前,青南就知道这不会是趟愉快的旅程。
第21章 岱夷的斗篷除去御寒外, 也是彰显身份的重要物件,不是每个岱夷人都有。炎炎夏日,被俘虏的怀夷勇士有条沾染血污的斗篷, 他和另外一对怀夷男女被绳子套住脖颈, 一个接一个系在一起。 这群俘虏被押进簇地,他们从簇地热闹的广场经过, 人们好奇地围观他们,孩子们被他们身上怪异的装束吸引, 成群结伴,尾随其后。 很快人群中发出议论声, 俘虏并没有被押上刑台, 只是经过刑台,今天不会有行刑场面。 怀夷俘虏没有被押往那块由栅栏围起的高地, 那里是执钺者的居所,也是神和巫觋的居所,他们被赶着绕过高地,往北边的荒地走去。 青南踏上土阶,身边跟随青露, 他正要前往高屋, 居高临下, 正好见到这一幕, 来自怀夷的俘虏被押往聚落的北面,那里是历代簇地执钺者的长眠之所, 数座人工堆筑的土墩墓分布其中, 土墩墓之上都有祭祀平台。 青露的神色凝重, 他已经猜到这些俘虏的结局,他们会在某个祭日里被处决。跟随青南继续登上通往高地的土阶, 走出好一段路,青露似乎想起什么,询问:“觋鹭,怀夷的个头好像都和我们羽人族差不多,岱夷大哥不是怀夷吧?” 岱夷大哥,指玄旸。 “不是。” 忽然听见玄旸的称谓,青南停下脚步,那人的身影立即浮现在脑海,如此鲜明,仿佛他不曾离去。 “我听玄旸说,岱夷九种。岱夷有九个部族,不同部族之间的差异很大,住在东方滨海的莱夷甚至听不懂住在怀水两岸怀夷的话,怀夷种稻,大部分的岱夷族人种粟。”青南缓缓陈述,陈述时,仿佛正与玄旸身处夜晚的火塘边。 火光映脸,青南在火上炮制药材,玄旸在一旁打磨骨器,边磨砺鹿角,边陈述自己族群的故事。 他们相伴一个冬日,亲密无间,玄旸广博的见闻,在他的讲述中成为青南的知识来源之一。 青露很惊诧:“话都听不懂,个头又不是特别高,怀夷会不会根本不是岱夷族?” “是岱夷族,他们的服饰和器用都一样。岱夷分布的地域非常广阔,有的部族住在海边,有的部族住在高山,有的部族住在江边,不同的水土养育出不同的人,他们之间的个头有高有矮,在山水阻隔下,说的话也渐渐不同。” 俘虏已经远去,消失在属于亡灵的兆域,青露似有些哀伤:“他们也有父母兄弟,人们为什么要互相杀害,战争只会让各自的家人悲痛,没有任何益处。” “为了玉料。”青南喃语。 贪婪,使羽原发动了针对怀夷的战争。 青露模样惆怅,不再说什么,也不再问什么,很快他们来到高屋的大门外。 青南问:“你要留在外头,还是跟我进去。” 青露不安地搓着手,像似下了决心,仰起头说:“我要进去。” 终有一日,自己也会成为青宫之觋,也会身负使命出使簇地,青露不想再胆怯,他得在簇地拥有勇气。 羽原有两个弟弟,他们年龄仅相差一岁,在一起总是引发争斗,他们都有粗鲁、易怒的性格。 兄长鼓励他们竞争,给予胜者奖励,对弱者蔑视,两个男孩拥有强健的体格,与及粗野的秉性。 有这些显然还不够,羽原还希望他们拥有巫觋的智慧,这样就不会被祠庙里的巫觋玩弄于股掌之中。 《历歌》是一首古老的歌谣,歌谣中有大量的历法知识,这类知识往往很深奥,和天上的星象有关,青南不认为十二三岁的孩子能懂得其中奥妙,只是教他们咏颂而已。 知识便是这样传递,趁着年幼记性好,去大量咏颂,去记忆,当长大后,会逐渐明白其中的意义。 聪慧的人能很快领悟,不够聪慧的人也能了解皮毛,因此受益。 池苑的荷花盛开,几只青蛙呱叫,耳边还有蝉鸣,翠绿的柳树迎风招展,羽原的两个弟弟在池畔咏颂《历歌》,他们和不来,各据一处。 两人容貌长得近似,个头差不多,像一对孪生兄弟。 青南坐在白席上,时而听学生咏颂,时而用骨刀削竹片,有人咏错了,他会出声纠正。 “羽争,不是‘星有十’,而是‘星有七,似木斗’,重头咏颂。” 羽争蹦起身,踢掉脚边的一颗石子,他臭着脸:“又重头开始,我不诵了!” 羽争是羽原的三弟,生性最顽劣,他扔下这句话,便跑去爬树。 青露一直侍在青南身旁,见羽争攀爬树木,他默默跟了上去。 那是棵桃树,树枝并不粗壮,桃树下就是水池,不小心会掉下去。 羽争像猴子一样敏捷,攀在高枝上,他刚上树,树上的蝉就传出一阵凄厉而激烈的叫声,看来已经被他逮住。 “叫得我耳鸣,看我拆掉你的翅膀,把你掰成两段!”羽争坐在树枝上,荡着两条腿,正在摧残鸣蝉。 青南传授羽原的两个弟弟《历歌》,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他早发现二弟羽正的学习态度比较端正,三弟羽争好动,根本坐不住。 “觋鹭,我已经全都学会了。” 羽正走到青南跟前,他的姿态神似他兄长,双手叉腰,仰着下巴,粗野又无礼。 抚摸竹片,观察它的厚薄,青南头也没抬:“咏颂一遍。” 清清嗓音,羽正将《历歌》从头到尾咏颂,歌谣非常长,他一字不漏,记性不错。声音洪亮,咬字清楚,咏唱时抑扬顿挫,颇为悦耳。 “怎样?” 羽正仰起头,模样骄傲。 “不错。” 青南放下竹片,坐正身子,看向羽正,他继续说:“你只是记下如何咏颂,对咏颂的到底是何物何事一点也不知晓吗?” 羽正歪着头思索,像似想起什么:“《历歌》说‘高台有木,木立神鸟’,我在祠庙里祭神的玉琮上看见这个图案,觋鹭,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是用来观测日影,定时刻的圣坛,名为:圭表。”青南站起身,看向满池的荷花,还有天空直射而下的光耀阳光,他仰头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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