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影拙道:“若一人心有余而力不足,心比天高也是无用,你最清楚这一点。当年你纵然狂傲,却未失了分寸,但年年这个性子若无人教导,此去历经人间百态,只怕来日闯下大祸。” “你担心他只懂横冲直撞,不通人情世故?”晏伽问道。 顾影拙点头:“不只是如此。老夫年事已高,不知还能稳坐族长这个位置多久,年年又太过年幼,老夫只担心来日狼王之位更迭,他会受制于人。” 晏伽勾勾嘴角,神情平静道:“你儿子可比你想象中聪明得多,不必担心。你有意要他出去避避风头,这件事我可以答应,但越陵山那边的动向还需要你留神。” 顾影拙说道:“老夫一直在留心看着,只是你徒弟戒备心甚重,有些事以老夫的身份不方便出面,会让小辈们代劳。君轻你见过了,那是老夫的内侄,还有一个叫顾迩卓,很机灵能干。” 机灵小辈之一的顾君轻,此刻正填饱了烤肉,趴在寝殿门口的楠木架子上睡得天地不知。顾迩卓则许久没有露面,八成是路上被什么绊住了。 晏伽并不打算在狼族久留,凌绝宗的人向来不依不饶,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搜到这里来。而这附近必然已经全是对方的眼线,他不喜欢受制于人。 等顾年遐拿回了上好的抱鲸曲,晏伽和顾影拙对饮了许久,期间聊起不少往事,当着顾年遐的面,倒也没顾忌什么。顾年遐则在一旁似懂非懂地听着,玩自己衣袍上的铃铛,并不插话。 一场酒喝下来,晏伽大致从顾影拙那里了解到当今仙道的现状,与他出事时并无大的不同,庸人依旧为庸人,天才却再未出一个。 不过凌绝宗作为曾经的中流门派,如今也一跃跻身名门,那位掌门据说与仙道各家都十分交好,风评也颇为不错,甚至夺魁了今年的仙盟会东道主,山门上下喜形于色,出门都恨不得把名号贴在脸上横行。 晏伽笑道:“他们要办仙盟会?按规矩,东道主应在盟会第一日开坛比武,分派弟子据守擂台,若败得太难看,便是丢山门的脸。以他们的剑法,真不会羞愧得此生再不敢称仙道中人么?” 顾影拙道:“你以为如今的仙盟比武,和越陵山那时还一样吗?走个过场罢了,谁不心知肚明要给东家几分薄面,还真能把人家全门上下打个落花流水不成?” 晏伽听他说着,忽然满肚子坏水如泉上涌:“仙盟会还是在仲秋办么?” 顾影拙听对方如此语气,就知道这人打的什么主意:“是又如何?你可别跟老夫说,你要去踢馆?” “对了。”晏伽一敲桌子,“我不把他们杀得丢尽祖宗脸面,就浑身不舒坦。” 顾年遐听到有架可打,耳朵兴奋地支棱起来:“你带上我,带上我!” 晏伽话说出口,便是主意打定,结果顾影拙从寝殿里出去的时候,脸上愁得皱纹又多了几条。 酒过三巡,晏伽也有些醉意,他脚下软绵绵地寻摸到床榻,心中感叹这五百年的酒就是够劲,不过一坛下肚,他就看不清自己有几根手指了。 他摸到床就打算睡,顺手一挥,寝殿中灯烛熄了大半。 四周沉入一片寂静,晏伽下意识觉得自己似乎有些放松过头了,这里对他来说并不安全。在彻底睡去之前,他还想挣扎着清醒过来,但随着浓烈的酒气将他诱入黑暗,连手指都没能抬起来,便坠进了沉眠。 晏伽…… 晏……伽…… 他似乎做了一个冗长的梦,天崩地裂之中,有人自远处呼唤他的名字。眼前是崩毁的山峦、倾落的巨石,铺天盖地的黑气自裂缝中喷涌而出,脚下尸横遍地、血海填壑。所有人都即将战至力竭,可那团漆黑依旧源源不断地向他们袭来。 晏伽只觉口鼻中鲜血的气息越发浓重,他心底有片刻的诧异,总觉得这一切应当早就过去了,但眼前所见、身上所感是如此真实,他无法分辨。 增援……增援怎么还不来? 他又一次发出似曾相识的疑问,但没人回答他。 “师兄,防线要没有人了!”一个同门浑身是血朝他奔来,眼底满是绝望,“所有人都要死完了……若一个时辰内援兵还是不到,怕是只有那些不过十岁大的师弟师妹能顶上了!” 晏伽喉头发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师兄!”同门眼见快要崩溃,“你说话啊,师兄!越陵山……越陵山要顶不住了!” 梦中的一切忽然被裂隙中腾起的大火燎过,晏伽跌坐在地,看着周围的所有逐渐化作灰烬。哭泣、哀叫、乞求声不绝于耳,他握剑的手颤抖,却连站都站不起来。 一个身影冲了出去,径直被吞没在裂隙之中。 晏伽…… 那个声音还在叫他,逐渐掺杂了许多别的声音——赞誉、质疑、驳斥、唾骂,几乎要在他脑海中炸开。 “越陵山向来自诩高洁,却是自养其患!出了此等败类,难道不准备给我们一个说法?” “仙道之耻,大胆叛徒,你休要再负隅顽抗!” “越陵山究竟欺瞒了我们多少事情?你们只求自家来日飞升,却不顾我们的死活!” “晏伽——!” “人尽可诛!”
第10章 他不后悔 晏伽觉得胸口像是坠了一块巨石,沉闷压抑。他想要从梦里醒来,却犹如鬼压床一般,无论如何都动弹不得。 忽然,天地上下一片清凉明澈,瞬间浇灭了他心头的燥火。晏伽趁着手脚逐渐恢复感知,用力一挣,从梦里脱身而出。 周身还是黑暗,他用了许久,才从渐渐平息的喘息声中想起自己正睡在顾年遐的寝殿里。方才的梦虽然极其漫长,但他睡下似乎并没有多久。 他摸了摸胸口,手掌抓到一团柔软,心下疑惑不已,又仔细探了探那东西的形状,似乎是一头正在酣睡的小狼。 “顾年遐?”晏伽半支起身子,轻声问道。 除了顾年遐自然不会有别人,此刻他正毫无防备地蜷缩在晏伽胸前,一起一伏地呼吸熟睡着。 晏伽想起刚才突然出现、解救他出梦境的凉意,看来就是紧贴着他入眠的顾年遐了。 对方不知何时又变回了小狼,十七岁的年纪在魔族当中甚至尚未算成年,先前在林中所见的巨狼模样虽然强悍,却十分消耗力气,而此刻才是他原本的模样——一只狗崽子大小的白色魔狼。 晏伽静默片刻,没有推开身前的小狼,而是又轻轻揉了两下,躺下身打算继续睡。 睡不着了。 噩梦的余韵实在让他心神不宁,后半夜辗转了许久,身侧除去顾年遐的呼吸声,便再无别的声响。 深夜人易多思,晏伽尽力不去回想自己那不堪回首的过去,脑中却仍是忍不住思绪乱飞。他记起三年前,自己“死去”的前几日,围剿的盟军中有人问他,是否后悔今日的所作所为。 他想了想自己当时是怎么答的——他并未回答,只是嗤笑一声,又举起了手中的剑。 于是,仙道之耻晏伽到死也从未悔改,他便理所应当地被人嘲弄、鞭尸到如今。 他不后悔,就像自己的师尊对他说的那样,他们不需要被人理解,也不需要自证些什么。怪只怪自己当年不够谨慎,棋差一着,遭人算计,至于那些诅咒和唾骂,他早就不在乎了。 顾年遐睡得像一团蒸熟的土豆,软塌塌贴着他。晏伽试图转移些注意力,捏着顾年遐的皮毛来回揉搓,听着小狼发出细微的抱怨哼声,手上没来由地越发上瘾。 晏伽左捏捏右捏捏,顾年遐似有所感,一直往他怀里缩。晏伽心道这都没醒,这小子究竟是有多爱睡。 快天明时,晏伽摸着顾年遐的毛,居然又沉沉睡了过去,一觉醒来天已大亮。晏伽脑袋昏昏沉沉地爬起来,身侧的白团子还趴在那儿,见他起身,舒服地伸了个懒腰:“你醒了?” 晏伽有些起床后的癔症,看着视线里迷迷糊糊的一团白色,忽然伸手拎起来,捧到面前晃了晃,连揉带捏地研究起来。 顾年遐:“嗯?你做什么——” 他被晃得七荤八素,眼前开始冒星星,伸出爪子试图阻止晏伽,却因为手实在太短,根本够不到对方半根汗毛。 顾迩卓刚好推门进来,看到床榻上这一幕,吓得魂不附体,离弦之箭一般冲上去,劈手从晏伽手中夺过顾年遐:“你在干什么?这是我们少主!” 顾年遐实在撑不住,砰的一声变成了人形,摇摇晃晃半天才扶着榻边缓缓坐下,抬脸一言难尽地看着晏伽。 “哦,是你。”晏伽揉揉后脑勺,长出一口气,“我以为是什么……” 他翻身下床,感觉精神好了些许,对顾年遐说道:“收拾收拾,我们走。” 顾迩卓疑惑道:“少主,你们去哪里?” 顾年遐伸出手指示意她噤声,压低声音道:“迩卓,替我瞒住凌绝宗的人,我和他要去三七坊探探情况。” 顾迩卓道:“你们要如何出去?外面那些灵修还没有走,你们一出去就会被发现的。” “怕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晏伽披上衣服往外走去,“大不了吃饭掀桌,把水搅浑,大家都别安生。” 只是没料到,这趟水不搅自浑,几人刚走出寝殿片刻的工夫,一阵短促的惊叫便自不远处的廊下响起。顾迩卓下意识要冲过去,被晏伽拉住,摇头道:“别急,看看什么情况,第一个冲过去未必是好事。” 他料想得果然没错,等那边众人渐渐围拢起来,才从身旁匆匆跑过的狼族护卫口中听到发生了什么事——凌绝宗带来的人忽然死于非命,第一个发现的同样也是凌绝宗自己人,明显来者不善。 “他们又想做什么?”顾迩卓皱眉,“少主,你先不要出面。” 顾年遐眸色冷了冷,没有说话。他不是看不出来凌绝宗一反常态地故技重施,似乎真的是为了尽可能久地将自己拖在这里。 晏伽调动灵识前去查探,看到先前那名指认顾年遐的三七坊家仆,此刻正直挺挺吊在廊檐下,双目暴突,整张脸憋得惨白,舌头堵在喉咙口,全然没有了人相。 他注意到那家仆的口鼻间似乎萦绕着一股黑雾,气息与顾年遐在山中斩杀的那些秽物很是相似,但已经极其淡漠,大概很快就要消散了。 “不是灭口。”晏伽一拍顾年遐,“趁着现在乱成一团,我们走。” “少主。”顾迩卓扯住顾年遐的袖子,叮嘱道,“万事小心。” · 顺着大恶棍晏伽之墓继续往西北,再走上十几里就是长明镇。但其间路途坎坷难行,常年荒无人烟,草木茂密,笼罩着一股经年不去的阴森之气。 据说几千年前这里也曾有长河绕城郭的绿洲聚落,名叫众妙城,后来不知为何一夜之间衰落下去,慢慢变成了一座死城,众妙之名也逐渐佚失,如今被称作“刺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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