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刘兄,”郁青又问,“若是有人吵起来了呢?” “那就让他们吵。”刘良眼皮都不眨地回答,“这种时候,咱们就躲远一点儿。其他时候也就罢了,眼下能买到船票的哪个不是非富即?你惹得起,还是我惹得起?” “也是,”郁青了然,“惹不起还躲不起嘛。” 刘良笑了,“孺子可教——好嘞,上船!” 郁青跟在他身后,同样脚下轻轻一点,身体腾空而起,转眼落上灵船甲板。 …… …… 用刘良的话来说,炼气修士需要的工钱明显更少,为什么船行还总爱雇佣他们这些筑基? 答案太简单了,因为他们不用休息! 虽然抱有心理准备,可等灵船真正开始航行、令牌连续不断地亮起的时候,郁青还是有些喘不过气。 前脚记下某修士点的灵膳,后脚立刻被另一间房叫过去; 大约是想要在天一宗开山门之前多少再提升一些,不过半个时辰,船上的修炼房已经被定满,伙计们便要不停地和人解释“真的已经没有空房,实在抱歉啊客官”; 航程到一半儿的时候,膳房准备的食材也开始见底,于是要解释的内容又增加了一项; 运气不算太好,行路到一半儿遇见风暴,船上气氛愈是压抑—— “啪嗒”一声,眼前修士手中的杯盏落在地上。 前一秒,郁青脸上还是笑。下一秒,他的神色已经熟练地切换成犹豫、慌乱,小声叫:“仙君。” 那方才点亮令牌、换他拿些茶叶过来的修士脸上满是不忿,质问郁青:“这就是你们备的灵茶?怕不是已经在阴沟里霉了三年,又苦又臭!” 郁青很确定,对方只是在灵船迟迟到不了玄州的情况中焦虑过重。什么发霉、苦臭都是不可能的,最多最多是这茶叶品质一般,灵气不足。 只是这话自然不能和怒火中的修士直说,所以郁青好声好气地劝对方:“仙君,这木莲泡水初入口时确实有些涩,只是很快便有回甘。您要是不喜欢,我再取其他灵茶来,你重新尝尝。” 说完这话,见眼前修士不摇头,郁青便把这当做同意。他转身要走,偏偏这时候,身后传来一声森然的:“站住。” 郁青停下脚步。 他听到了越来越近的走路声,一股灵气朝他扑了上来,只是还没到攻击的范畴,于是并未触发船上的禁制。 青年嘴巴抿起、舌尖抵着上颚。比起惧怕,这会儿更多的其实还是无奈——天一宗收徒也是有条件的,那些境界本身已经比较高的最多能在宗门里“做客”。毕竟到了这时候,修士往往已经有了自己的一套修行手段,哪里还能按照他们那一套从头再来? 所以这会儿明显要找他麻烦、发泄一番的修士修为其实也不算高,郁青扪心自问,两人打斗起来,自己应是毫无疑问地占据上风。 对方却明显没有这个自觉。在郁青背后停下之后,他缓缓问:“我有让你走吗?” 郁青更是无奈了,转过头,叫道:“仙君,你——” 话说到一半,他脸颊一歪。再之后,郁青才捕捉到那“啪”的一声。 他整个人都愣住,连脸颊上渐渐浮起的疼痛都不记得,只是一错不错地看着前方的修士。脑海里快速过了一遍就对方的名姓、来路,龙州离火城范家子弟,范无咎。 他的手也一点点捏成拳头,听对方继续讲:“是不是其他房的人让你换了给我的灵茶?说!” 郁青没有讲话。 被他暂放在乾坤袋中的灵剑不断嗡鸣、震动,电光在上面快速闪过。 这时候,有人从旁边插了进来,“仙君,仙君,您消消气。我这兄弟来船上做事不久,笨手笨脚也是有的。这样,您和我说,是出了什么事儿?” 说着,刘良用手肘别了郁青一下,将他推到后头。 郁青闭了闭眼,眸中暗色被压了下去。再睁开的时候,已经是忧虑慌乱的样子,低头不去言语。
第035章 污点 事情最终还是没有闹大。 刘良出现之后,范无咎口中“其他房”的修士也出现了。不同于范无咎待对方的不屑不满,那同属离火城范家的另一名修士倒显得脾气极好。知道同族兄弟打了人,还颇郑重地与郁青道歉。 刘良听着,目光跟着转到郁青身上,心里捏了一把冷汗。 虽不知此人手中的法衣是从何处来,但看对方将东西拿出时的态度也能想到,这位“陈道友”是颇有几分底气在的。被像前头那么欺辱,对方能忍下来? 偏偏郁青的确忍下来了。他和道歉的范姓修士道了无妨,又说:“一路行船总遇到风暴,仙君心有焦灼也是寻常。”事情轻轻巧巧便被按了下来,两个“伙计”顺利脱身。到了僻静无人的地方,刘良拍了拍自己胸口,叹道:“我还当事情要闹大呢——方才都在琢磨,要是你不服气,该怎么劝你了。” 郁青眼神动了动,笑了:“不至于。若是闹大了,于我也没什么好处。” “那倒是。”刘良赞同地点点头,“不过,往后你尽量别往这边来了,省得又给人撞上。” 郁青应下。不等他再说什么,两人身上的令牌又亮了起来。刘良“哟”了声,匆匆对郁青道:“你再歇歇,我去招呼。”而后便离开了。留下郁青,在原地又维持原先的姿势站了片刻,这才低下头,用手指轻轻去碰刚才被打了的面颊。 已经不疼了,羞辱感却还在。 可比被打了的羞辱感相比,更让郁青难以接受的,是自己在范无咎面前,竟萌发了“如果是一年前,你敢如此对我吗”的心思。 他从前一直觉得,自己无论是去到太清峰上,还是从道侣身边离开,都只是简单抱有“想要活下去”的念头。这是人之常情,纵然对不起邬九思,也不该受到更多指摘。可如果并非如此呢?如果他也在暗暗为自己“太清峰少峰主道侣”的身份而自得,在暗暗享受旁人因此对自己的尊重,甚至在悄然离开、害得道侣伤势愈重以后,还要腆着脸去回忆当初…… 火辣辣的感觉又浮上心头,烧得郁青近乎喘不过气。他余光捕捉到腰间的令牌亮了又暗、暗了又亮。终于,管事的声音从中传了出来:“刘勇!你上船来,便是为了偷懒吗!?” 郁青匆匆回答:“并非……管事恕罪,我这就去做事。” 管事听过这话,却似并不满意,继续道:“若是不想要工钱,直说就是!” 郁青说不出更多话,只能又道了一句“恕罪”。双脚也匆匆迈开,顺着令牌的指引去了一间房前。至此,耳畔才算安静。 后头的航程中,各个伙计几乎都有被人为难的时候,郁青同样不是例外。 好一点的只说他们船行磕碜,这才要在路上耽搁那么久。糟一点的,便是从各个角度来挑剔伙计们的不足。私下聚在一起的时候,伙计们叹此行窝囊。“但也有好处,起码窝囊费是给够的。” 众人都笑了起来,郁青也扯了扯唇角。他下了船就走,旁人拿多少钱都与他无关。更让郁青在意的是另一件事:“九思如何了?在外头每耽搁一日,九思的伤就可能更恶化一日。” 为此,等到灵船好不容易入港,郁青近乎是第一时间便下了船,找了家商会买消息。只一句,“天一宗太清峰上那位邬九思、邬真人,如今又有何状况?” 说完,顿了顿,郁青又补充一句:“若是这些灵石不够,”用的是他在灵船上得来的一些打赏,“我这儿还有几张符。” “那得看仙君你要听哪方面的消息。”商会里的伙计说。讲话的时候,人还掂量一下手中的锦囊,“若是想知道他的年岁、修为、主要修行什么功法,这些是够的。若是一心想拜到他老人家门下,想要更细些地知道人家有什么喜爱之物、平日是个什么偏好,那便得加些了。” 消息还分等级?——罢了,也是寻常。自己眼下只需要确定九思的身体状况,其他的,都可以到了天一宗后再说。 郁青心头盘算了一遭,很快回答:“先就用这些灵石。”话说完了,脑子突然“嗡”了一声,嗓音的都高出八度,“你方才说什么?拜入他老人家门下?” “是啊。”伙计一脸寻常地点头,“这可是邬真人头一次放出收徒的消息!若当真成了他老人家的收徒,不知能得多少好处。话往外一传,便有无数人开始排队了。” 郁青愣愣地听着,手指又开始发抖。 伙计很用心地继续给他推销,“咱们商会虽然不大,却也有人脉在。具体的,我不好给您透露,可所有关于邬真人的消息来源可的都是太清峰上。”说着话,还神神秘秘地往西面指了指,“同样是与人竞争,您能投了邬真人的眼缘,机会总要大上几分。仙君,你说我讲得没错吧?” “……”郁青哑然良久,终于问:“可那位邬真人,不是受了伤吗?” 他也不知自己问出这话是抱着什么心思。九思康复了?这自然是好事。可他是如何康复的?他怕他真猜对了那些红泥的特殊之处,东西也还在他手里啊! 或许是自己想多了。收徒与康复,原先也不是一回事。 刚这么想完,伙计已经乐了:“是受了伤,可这修行之事,不正讲究一个机缘吗?而今邬真人的机缘又来啦!人便也又好了起来。只是具体是个什么说法,咱们却不知晓。前头仿佛有些传言,说是和北洲那边的什么……呃,什么酒水有关系。” 郁青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在伙计眼里,眼前的青年先是高兴,两个人都变得明亮起来。可接着,这份明亮之上又蒙了一层灰。 ——九思好了。太好了。 他还是从前的元婴尊者,是让人仰望的修行天才,是出身贵重、底蕴丰厚,寻常修士一生都难以望其项背的云端之月。 他郁青算什么?不过是邬真人康复之前的一点微不足道的污点。 可笑他还满心焦灼,自以为得了能救下邬真人的法子。可笑他不过是长在污泥当中微不足道的一株野草,也想攀附皎皎明月。 “仙君?仙君?” 伙计彻底糊涂了。这客人怎么不过听了几句话,就杵在那儿再也不动弹,到底要不要好好做生意? 他腹诽完,到底问了一句:“仙君,那消息你还买不买?”说过话,见对方眼皮颤了颤。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竟从下头看出几分水色来。 “不必了。”那青年说。讲着话,就开始往外走,连早前给出去的锦囊都没记得要。伙计抽着气,又喊了几声“仙君”,便见青年摆了摆手,一副浑身力气都被抽干的灰扑扑模样。引得伙计心头更是怪异,“做这行是容易碰到怪人,可这也太怪了吧?” 说完话,见对方已经出了门,眼看是没法再追回来了,他摇了摇头,自去做其他人的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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