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意识没有捕捉到这点委屈,潜意识却早已发掘出主人的脆弱,给其编织了一场模拟现实的梦。 小人鱼还醉着,理不清人类手机打电话的逻辑。 小人鱼只知道,他想家了。 而小人鱼,甚至不确定,自己究竟有没有这个家。 关路远走不了。 教授的身体完全受其意志掌控,然而此时面对念西澄,关路远很确认,他走不了。 他折返回床边,坐下,陪念西澄一小会。 有教授作陪,哪怕没说话,念西澄也觉得安全,抱着小黄鸭盯着教授看,看着看着,就又睡着了。 这回是真睡着了。 眼角的泪水逐渐干涸为痕迹,呼吸逐渐绵长平稳,蹙着的眉头逐渐舒展。 小人鱼睡着了,关路远却眉头愈紧。 前段时间,他回大学报道,路过一名文学系教授的讲座,停留片刻,浅听了几句。 那名教授恰好在剖析当代近二十年内火爆的“寻根文学”,结论是该文学的出现,证明人们有发掘民族文化心理的需要,在认同与归属的基础上,才能更安全地重新寻找自我。 关路远又想起,他赴西方访学,结识过的一对教授夫妻。 夫妻二人决定不自行生育,领养了一个来自战乱国的人种不同的女儿。 女儿到青春期却与养母产生了隔阂,甚至因试图溯源产生冲突。 旁人评价这女儿不知好歹,在富庶家庭解决了温饱问题,何必再去追究甚至算的上苦难的过往? 可在关路远看来,这女儿产生这种隔阂,称得上是必然现象。 毕竟正是在解决过温饱问题的基础上,人类才有余裕探究精神需求,并将其看得很重要。 正是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才能滋养出这异族女孩独有的、不被理解的,喧哗中的孤单。 眼下,小人鱼也是如此。 平日与人类再怎么和谐融入,一旦喝醉,潜意识的浮萍感便会展露出来。 看着念西澄的平静睡颜,关路远内心却难以平静。 这孩子平时看起来呆呆的,笨笨的,好像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想…… 可如果真的什么也不想,为什么独处时的背影,总让人觉得这孩子心事重重? 石巍曾问过教授,既然所有人都在期待“鲛人古国”的探索,为何我们现在却放慢了进度? 关路远只说了其中一个原因:初步开采得到的文物尚未研究透彻,还没总结出对古遗址破坏最低的方法,没总结出对出土后文物妥善的保存方法,就不能轻举妄动,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 而暗地里的另一个原因,则是不可言说的利益纠葛。 名义上的“发掘派”与“保护派”,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天平恰好稳定。结果便是对“鲛人古国”的开发,只能先以不疾不徐的速度进行。 然而此时,关路远内心的平衡被打破。 毕竟现在,天平一端,多了一条小鱼。 因为,这条小鱼在乎。 * 陪伴是一味温良的镇定剂。 关路远虽没说什么,只是坐在念西澄边上,也令人安心。 不多时,念西澄就睡着了。 这回是安稳的,睫毛静静阖着,鼻翼随呼吸规律地回拢。 关路远轻手轻脚起身,回了自己房间。 帮小人鱼清洁,反倒给他自己出了身汗,也不是累的,可能是点别的原因。 回屋后的第一时间,关路远先去冲了个澡。 身上带着热腾腾的蒸汽,关路远擦着头发迈出浴室,刚要往床边走,就远远停住了脚步。 他看见被子底下隆着个长条状,像是蜷着个人。 关路远耷拉着眼皮,往门口一看,房门大喇喇敞着。 虽说戒了锁门的习惯,却不代表他会不关门。 结合此时的异状,再结合先前“抢澡”时念西澄的“案底”。 床上被子里躺着个什么,关路远不用看也知道答案。 他走到床边,唤: “念西澄,起来。” 被子里的人应该听见了,动弹了下,往被子里蜷得更深。 但却没说话,可能是以为能蒙混过关。 关路远哼出一声鼻息,伸手去掀被头。 结果只是刚看到小人鱼裸露的肩头,那只手就猛然脱力,被头落了回去。 什么时候又把衣服脱了? 赤条条钻男人被窝,像什么样子! “念西澄,你衣服呢?” “呜……” “念西澄。”只唤名字,但压低了语调。 这回哪怕是睡梦中的小人鱼,迷糊听见了也知道害怕,呜咽着回: “睡觉不是可以不穿衣服吗……” “那是你一个人睡的情况。”关路远耐着性子,“现在你是一个人睡吗?” 小人鱼从被子底下钻出脑袋,左看,右看,点头,“是呀!” 关路远:“……” 床上现在确实只躺着念西澄一个人呀! 确实只有一个人睡呀! “念西澄,你睡这儿,我睡哪儿?” 小人鱼裹着被子往边上挪,又挪,本就宽敞的床面,他只占了一个小边边,腾出大部分空位,慷慨道: “这些都给你!” 关路远:“……” 教授懒得和醉鱼盘清“他躺下了那念西澄就不算一个人睡了”的逻辑,直白下令: “念西澄,穿衣服。” “唔……”小人鱼想了会儿,“我忘记我丢在哪里了……” 不是叛逆,是想听话的。 可小人鱼确实醉了,确实不记得衣服丢到哪里去了。 关路远抬头看一眼窗外,夜色正浓,让一个醉鱼赤身在漆黑走廊游荡找衣服,也不太人道。 他干脆找了条薄毯,裹春卷一样把小人鱼的身子裹在里面,包了个严严实实。 只剩一个脑袋露在外边。 像春卷,也像毛毛虫。 这样就好搬运了,关路远伸手准备把卷从床上捞起来,抱回隔壁去。 结果念西澄也是对这个手势习以为常,一眼看出教授要把他搬走,突然说: “我不动,我就在小被子里面待着。” 关路远手臂一顿,眼眸一凝。 念西澄看着他,眼睛被浴室的灯光映得亮亮的,“我会很乖的。” “嗯?” “所以今天晚上抱着我睡觉,好不好?” “……” 关路远没说话。 只呼吸停了一刹。 念西澄把教授的沉默理解为抗拒,混乱地说: “教授抱着我,会让我想到海浪。我会梦到大海和洋流……” 总之,还是想家。 方才哭后的泪痕还挂在眼角,关路远看着他,想起庞婶说的: “醉成这样多半要难受,你今晚就惯着点他。” 自五岁起,关路远就和父母分房睡。 除去极限环境下找不到独立就寝的空间,但凡有可以作为“床”睡觉的情况,关路远从未和另一人共枕过。 按道理,关路远没必要牺牲自己的安睡,来将就念西澄未必会提升睡眠质量的共眠。 按道理是这样的。 但关路远还是掀了被子,钻了进去。 被裹进薄毯里的小人鱼蛄蛹蛄蛹,凑到关路远手臂边,一脸期待看着对方。 关路远沉默片刻,还是展开手臂,连人带毯子拥进怀里。 念西澄在男人肩头蹭了蹭,找到舒服的姿势窝着,嘴角带着笑睡着了。 一开始小人鱼体温比常人高得多,不知是不是这段时日在陆地上逐渐适应,抱着时,关路远能感觉到,这小子体温比最初降了不少。 但,似乎依旧还是很高? 哪怕隔着毯子,也还是有一点点烫。 热乎得像是个暖手宝。 不知是烫了手,还是灼了心。 “唔……”睡梦中传出呓语,小人鱼绵乎乎补了句,“教授,晚安。” 关路远勾了勾嘴角。 臂弯在其腰窝后收紧,海浪拥紧小人鱼,用低沉海风回应一句: 晚安。 * “教授……我的头里面有火车开过去。” 一大清早,念西澄就语出惊人。 关路远看向还赖在床上的小人鱼,当事鱼还一脸震惊,像是对自己头痛的奇妙反应感到新鲜。 “还有呢。”关路远说。 “就是,电视里面的……火车开过去,哐当哐当哐当,很吵。然后嗡嗡嗡,车站上的人都在晃,车上的人也在晃,我的眼睛现在也在晃……” 真跟小孩似的,描述世界还以自己的视角为主。 别人形容宿醉是世界在摇晃,小人鱼倒是不甩锅,认为是自己眼珠子在晃。 “还能去上课吗?”关教授问。 关路远本计划今天开课,学生们当然要正式进入理论实践双线并行的状态。 第一次接触人类理论课的念西澄,任务就很简单了,能在课堂上坐得住就好。 也不是真把念西澄当幼儿园小朋友对待,上学第一天能不哭闹要回家就算成功…… 只不过毕竟是连穿衣服都不适应的人外种族,关路远无限降低自己对小人鱼耐受的期待,再正常不过。 念西澄似乎还挺期待“上学”这件事,主动说: “我想试试看。” 关路远看着他,没说话。 如果被石巍听到,关教授给了请假的由头,小人鱼还坚持要上课,一定会捶胸顿足,说小人鱼还是吃的苦太少,还是太年轻。 满脑子都是火车在开巡回演唱会的小人鱼,简单休整后,还是被抱到了一楼教室里。 庞婶热心,虽说好了轮椅等教授来取,还是一大早主动推来楼区这儿,顺带还给小人鱼泡了一保温瓶解酒的葛花姜茶。 保温瓶上印着卡通小鱼和珊瑚。 注意到教授打量保温瓶的视线,庞婶笑着解释,是女儿学校一出活动奖品就是杯子和伞,家里囤了一堆,这是全新闲置的,图案刚好适合澄澄,就想着送给孩子用。 “您太照顾他了。”关路远道谢,正想着要如何回礼。 庞婶却一摆手,“哎!这话说的。本来澄澄也是先寄养在教授您这儿的,怎么就成了您一个人的责任?我们街坊邻居帮衬着照顾点,都是顺手的事。” 镇民淳朴的善良令关路远微怔,而妇人无意点明的一处细节,也令关教授错愕—— 念西澄闯祸,他会本能想着赔礼道歉。 念西澄被照料,他会主动对送礼人致谢。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如此自然地,将照顾念西澄这件事,揽为自己的责了? 送别庞婶,到了课前预备时间。 特别的小师弟又被师哥师姐们拉着关心了好久,问“为什么喝酒呀”、“喝了多少呀”、“喝完的感受呀”之类的,就像逢年过节的姑婶叔伯,热情得让人难以招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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