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辈是问我为何又在灵骑队中,又在此做启蒙先生,是吗?”崔慎思放缓脚步,转过头来注视着千雪浪。 千雪浪道:“嗯。” “这是城中的一条老规矩了。”崔慎思有些不好意思,“城主说我们弟子年纪轻轻,心高气傲,学点本事就觉得自己甚是了不起,其实遇到点难事就想不开。既然每人都这么了不起,不如去教教那群更了不起的小祖宗,一来磨炼我们的心性,二来也省却一笔请夫子的钱。” 千雪浪淡淡道:“并非人人都适合教学。” 崔慎思突然发笑,千雪浪问:“笑什么?” “不……不是……”崔慎思道,“只是我突然想起一位同修的抱怨,他说本来还没什么可想不开,去教了几日课之后,倒是真有些想不开了。” 千雪浪问:“他教什么?” “剑术。” 千雪浪微微一笑:“我倒有些想看看是如何叫人想不开。” 走在前面的崔慎思忽然身形一滞,千雪浪问道:“怎么?” “没什么,只是……他不能再授课了。”崔慎思声音轻颤,勉强维持住平静,“两日前,他被殷无尘所杀,前辈是无缘得见了。” 千雪浪问道:“那剑术课怎么办?” 沉默片刻后,崔慎思答:“还没定下……不过,会换其他弟子来教。” 之后千雪浪就没再问任何事,他本就不是多言之人,对崔慎思的好奇也仅仅到此为止,二人一路无言。 崔慎思很快就带着千雪浪到了任逸绝的新住处,里面却没有人。 “任前辈不在,不知道前辈有什么事,慎思能否帮忙?” 千雪浪漠然道:“我只是想问他何时启程,既然不在,那就算了,你带我回明月烟楼吧。” 崔慎思不禁脱口:“前辈这么快就要走吗?” 千雪浪并不作答,那双幽静冰冷的眼凝视着他,仿佛出了学堂之后,那半点暖风春意都尽数散去。 崔慎思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深深低下头去:“是弟子失言。” 千雪浪没有再说话。 这次引路,不但无声,就连气氛也甚是沉重,崔慎思带着千雪浪抵达明月烟楼之时,已是脸色苍白,额间隐见冷汗。 任逸绝正从明月烟楼中出来,见着他们二人,笑道:“我还以为玉人去哪里了,正要去寻,没想到这就回来了。嗯……竟跟慎思小友一道,倒是少见,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趣事吗?” 他一说话,气氛便消融许多,崔慎思舒出一口长气:“前辈误入学堂,今日正值我为孩子们启蒙,因此同行。” “玉人居然迷路了?”任逸绝摇摇头,“还好遇到慎思小友,不然玉人不知要走到哪里去,看来以后还是等任某来领玉人出行吧。” 千雪浪道:“此话言下之意……你暂时不走?” “暂时还不能走。”任逸绝道,“城主说等忙过这几日,还要找我,不知有什么大事,你我也只能先等待了。” 千雪浪点点头,就踏进小楼之中,没再多说什么。 崔慎思见任逸绝说话甚是风流有趣,不论千雪浪作何反应都全无变化,心中不由得大生钦佩之情,又想到方才千雪浪神色,仍感到掌心发冷。 “玉人做事一向自在,随心所欲惯了。”任逸绝柔声抱怨了两句,“不知道吓着孩子们没有,对不住慎思小友了。” 崔慎思摇摇头道:“没有,前辈没有吓着孩子们,相处得很融洽。” 不过千前辈与他似乎并不太融洽…… 好在崔慎思不是在意这种事的人,他想到方才学堂里双方辩论斗嘴的事,仍不禁微微笑起来,便将这件小小的趣事与任逸绝分享。 “是吗?”任逸绝笑容渐淡,“那就好。” 不知怎么,崔慎思隐约觉得眼前的任前辈并不像看起来这样愉快。 打发走了崔慎思,任逸绝重新回到小楼之中,步上二楼。 二楼房门没关,千雪浪正在擦拭红鹭,他就挑了个窗边位置坐下。 任逸绝支着脸看了好一会儿,才道:“玉人今日怎么有闲心与小娃娃们一起玩?” 他腔调绵软,有点儿哄着人玩的意思在,问得却又深入,似千雪浪告知他是天经地义的事。 这强硬的问询叫柔软的语气一包裹,便显出几分天真无害的好奇,不沾半分恶意。 千雪浪道:“你平日看花看草,也要找出理由吗?” “晴日赏花,嗅其清香,观其色美,慕其美德,如莲出淤泥不染,似牡丹国色风流。”任逸绝倒真一本正经地说起来,“雨天赏花,静听打叶之声,暗香轻送,花落叶零,观一半春休,品烟雨织愁。” “爱到深处,生出几分痴气,便成花痴,天性之中不能自己,几成疯魔,也不在少数啊。” 听他越说越离谱,千雪浪仍是神色淡漠,不为所动。 任逸绝追问道:“玉人是为何呢?” “依你所言。”千雪浪道,“去看去想,免得还如在山间一般。” 任逸绝没想到会被自己的话挤兑,一时哑然,好在他颇为难缠,又生出合情合理的不满来:“那……那也可以来找任某一道,这红尘路杂,玉人若走丢了,任某怎生是好呢?” “我本就是去找你的。”千雪浪道。 任逸绝一愣,忽然欢笑起来:“那是任某的不是,本当是我来找玉人才是,累玉人迷失路途了。怪我,怪我。” 突如其来的一个念头,在此刻涌入任逸绝的脑海之中。 昨日崔玄蝉所说的话,要是玉人听见,不知是觉得婆妈还是多情。 和天钧已死,凤隐鸣也非他眷恋,毫无牵挂的玉人可会动容?可感唏嘘?可品得出其中万般滋味? 如今任逸绝有求于千雪浪,不能放任这玉人对其他人其他事生出过多的好奇来,可是他又真想成为这玉人的牵挂吗? 拌拌嘴,逗逗乐,已很潇洒,可这玉人要忘却的可不是这般的潇洒,是更庞大更恐怖的东西。 是缠绕崔玄蝉数十年的梦魇,是助崔玄蝉走出浑噩的琼浆,是这片天地间的无垠情海。 任逸绝生出一点怅然,又感无味,顿失继续玩笑的兴趣。
第36章 我怜你啊 不知当不当说任逸绝乌鸦嘴,正当他决定离开时,天空忽然轰隆一声,浇来倾盆急雨。 这下岂止是雨打芭蕉,险些雨打任逸绝。 他仓促收回脚来,站在门口望雨,只听雨声嘈杂似珠滚,花叶淅沥如弦拨,湖水相击恰鸣配,奏出一段天地之籁。 任逸绝很欣赏,如果他在自己的房中,能抱琴来合或者击盆而歌,那么还可以更欣赏。 可惜不能。 因此任逸绝对此天籁的欣赏不得不大打折扣,变成烦心与不快。 千雪浪听见大雨,在楼上唤了两声,都被雨声掩盖,只好走下楼来,果然看见任逸绝在门口烦恼,于是走上前道:“你怎么还不走?” 任逸绝悚然:“玉人没看见这活像老天被捅了个窟窿的大雨,也没听见这如山间瀑布奔流的雨声吗?” “哪有这么夸张。”千雪浪皱眉,“你是修道人,又不怕淋湿。” 任逸绝有点委屈:“不怕是不怕,到底不舒服,玉人也忒不把任某当人看了。急雨易晴,说不准很快就停了,容留任某片刻又何妨?” “是我不留你吗?”千雪浪反问。 他虽未将话说满,但言下之意已然明显:难道不是你急着要走? 任逸绝顿时语塞。 这通透人心的玉人,自山上到了山下,也未曾被红尘干扰片刻耳目,仍是这般犀利,这般直接。 要等雨停,却没什么事好说,任逸绝不由得生出些许烦躁来,目光正打转时,瞥见墙壁上悬挂琴囊,一时间来了兴致:“我弹琴给玉人听好吗?” “随你。”千雪浪话是这么说,却仍找了张椅子落座。 任逸绝取下琴囊,将囊中琴置于膝头,就着雨声抚上一曲,弦声铮铮,初时有金戈之声,后便化作山水之音,却无山之苍莽,更无水之磅礴,反倒透出无穷无尽的寂寥。 千雪浪不知道他心中藏着什么事,这年轻人多谋善虑,有这般厉害的智计城府,又知情识趣,还有什么可忧心的呢? “你在担心天魔吗?” “铮”一声,琴弦突断,割破任逸绝的指尖,猩红滴染,他摩挲着逐渐愈合的指尖,若有所思:“玉人怎会这样想?” 千雪浪淡淡道:“琴声之中有愤懑寂寥之情,你心中不平,自琴音里透出来了。” “原来玉人还是任某的知音啊。”任逸绝揶揄道,神色淡淡的,并不露轻快。 千雪浪起身走了过来,将手落在琴上:“油嘴滑舌,避而不谈。既不想他人知道,往后还是不要再抚琴了,现在的你还无法藏起你的心。” 任逸绝的唇微微一颤,难以置信地看向千雪浪。 窗外雨仍未停,嘈杂得令人心中郁郁不快,过了许久,任逸绝才道:“那么……除去愤懑寂寥,玉人还从琴中听出了什么呢?” 千雪浪给了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杀气。” “原来如此……”任逸绝低头笑了笑,定定地看向千雪浪,“所以玉人才会猜测,我是在担忧天魔之事?” 千雪浪反问:“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 任逸绝轻轻拂去千雪浪的手,重新将双手置于断弦之琴上,被割破的伤口已然愈合,仍感到一丝麻痒热辣的疼痛。 “人心可装下太多太多的事,过去,现在,未来,我又为何非要执着于天魔?他配吗?” 世间万物,于各人心中有其不同的分量,天魔纵然是苍生之劫,可任逸绝要是不愿意把他放在眼中,谁也没办法干涉。 千雪浪不再作声。 任逸绝忽问:“玉人既识琴音,那……会弹吗?” “会。” 任逸绝莞尔一笑:“倒是有些难以想象。” “无礼。” 原先任逸绝就不怎么怕千雪浪的呵斥,认识了这些时日,就更不放在心上了,他缓缓道:“我将这秘密告诉玉人,日后若得好琴,玉人回赠我一曲,让我也听一听玉人心中之音,如何?” 千雪浪道:“你真该去做个商人。不过,我答应你。” 得了应允,任逸绝方才展露笑颜,不紧不慢地说起来:“我自幼心中便生有一团戾气,脾气甚是急躁倔强,要是遇到什么不顺心不畅快的事,就觉无名火起,恨不得大开杀戒。到了如今这般年岁,仍无好转,玉人所听杀气,正是从我天性之中来。” 只要与任逸绝相处过一段时间,谁也不会把这话当真。 可千雪浪听得出来,任逸绝并没有撒谎。 “竟是如此。”千雪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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