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冰凉雨珠一打,不仅神思清明,连眼睛都看得更清楚了,这方圆千米之内,没有第二个可以躲雨的去处了。 卿白把车推到门檐阴影下,能遮多少是多少,然后将香蜡小心拎在手里挡在内侧——红老板用的旧报纸打包香蜡,挺环保,就是里里外外都沾不得水。 “小哥瞧着挺眼生,入行没几天吧?”男人热情凑上来,看完人又看车,“哎呦,你这战车挺酷啊,车上加车三轮变五轮,一次能送不老少吧!” 卿白没有回应后面那句明显是调侃的话,只答了前一句:“第一天上班。” 男人闻言更加热情,抬起手像是想揽卿白肩膀,但碍于卿白不冷不热的神色最终还是没落下去,只能尴尬的划拉几下空气以示激动。 “哈哈哈哈哈我就说吧,这片儿就没有我不认识的骑手!” 卿白不太明白他这莫名其妙的骄傲从何而来,好在男人也不需要应和,一个人也能热热闹闹说下去。 “看你样子挺年轻的,今年多大啊?” “刚毕业。” “哎呦刚毕业就找了咱们这工作,小伙子眼光不错啊!都说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咱们这行,准没错!全国八百多万兄弟呢!哪行哪业有咱这规模!”男人把胸脯拍得啪啪响,意气风发,“搁古代都可以成立个外卖帮,一脚踹下丐帮取天下第一大帮而代之!不知道多威风!” 这还是个沉迷武侠的外卖小……大哥…… 雨逐渐下大,鼻腔内全是灰尘被雨打湿的味道,卿白不太喜欢,皱眉四望,没找到更好的避雨处,却在墙角看到一束花,一束黄色菊花,花朵大而舒展,金灿灿像一簇小太阳。 应该是旁边这位要送的外卖。 也是,这里是陵园,外卖除了香蜡纸钱也就是鲜花了。 见卿白的视线落在花束上,男人嘿嘿笑了一声,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声音比刚刚低了许多,他说:“这是我的花。” 这个笑和刚才那些热情友好的笑不同,十分憨厚,甚至还有点傻——眼角的褶子堆得眼睛只剩一条缝,与之相反嘴倒是咧得很大,露出不是很整齐的牙齿,因为常年风里来雨里去送外卖皮肤被晒得很黑,身形还算高大,只是有些佝偻,加上额头脖子上的皱纹,两鬓的花白头发……卿白不知道他具体多少岁,只知道他的年龄一定比他的外表要小。 卿白的爷爷曾经对他说过,想知道一个人过得好不好,只要看他的手和头发就知道了。 只要仔细看就能看到那些藏在皱纹与白发里的生活苦难。 这位一直很热情很积极的前辈看起来很疲惫。 雨声淅淅沥沥,就在卿白以为这安静会持续到雨停时,男人突然问:“……你有女朋友没有啊?” 卿白实话实说:“没有。” 刚才还笑得憨厚的男人又一下嘚瑟起来:“年轻人可要抓紧啊!叔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儿子都会喊爸爸了!” 这话他该怎么接? 不着急不着急,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儿子的? 卿白:“真的吗?叔叔好厉害。” 男人顿时笑得更不见眼睛,只是笑得久了,脸皮也就僵了。 又是一段沉默。 雨越发大了,黑云堆积光线暗沉,卿白有些看不清男人的脸,只听见他的声音在哗哗雨声中断断续续,显得有气无力,给他的年龄又平添了十几岁:“……他现在该念高中了……他妈不爱他跟我见面,怕我带坏孩子,没出息……女怕嫁错郎……是我对不起她们娘俩,给不了好日子……” “……”卿白看檐外雨幕看得认真,仿佛没有听见这个中年男人不合时宜的低语。 “不见也好,也好……他成绩好,读书读出了,将来肯定有出息……不像我。”男人蹲在地上,眉目愁苦,与世上所有中年失意的男人一样潦倒落魄,和刚才意气风发地说着‘外卖帮’的像是两个人。“不像我好啊,不像我好……像我只会送外卖。” 卿白想安慰他说这也不一定,就算是从全国排名第一的大学毕业也不耽误出来送外卖。 想了想,到底还是没说。 于是气氛又沉默了下来,只有风声雨声和……肚子叫的咕噜咕噜声。 卿白努力当做什么都没听见,男人却心直口快,带点不好意思的坦荡,自己暴露了自己的窘迫:“哈哈哈哈,家里没人就是这样,好久没吃顿正经饭……” 卿白正想顺着说两句工作辛苦之类的废话缓解一下不知从什么开始有些不对的气氛,就听男人说:“我老早就闻着味儿了,这番茄炒蛋好香,哪家馆子的啊?” “我儿子也会做番茄炒蛋,分开后他妈教的,他妈也忙,孩子总得会一两道菜,去哪儿都饿不着……拿保温桶装来给我尝,里头还加了葱花,那个香啊!” ——‘轰隆’ 雨水将陵园分割成了半两,大的那半大雨滂沱,窄的那半潮湿死寂。 卿白的脑子好像也被分成了两半,一半想着您说的不像是番茄炒蛋里加葱花,倒像是米其林餐厅餐点上撒金箔。另一半则很冷静,冷静地思考如果香蜡真的有味道,那除了商家红老板、送外卖的他,还有谁能知道……收外卖的客户? 或者是其他自个儿闻出来的、饿了许久的……‘人’。 ——‘轰隆轰隆’,又是一阵电闪雷鸣。 男人被突如其来的闪电吓得抖了抖,还不忘叮嘱卿白道:“这个季节的天气比我儿子喝奶那两年的脾气还怪,说变天就变天,以后这种天气就不要在外面跑了,年纪轻轻又没牵没挂的,犯不着这么拼……不像我,还得给儿子攒学费啊……” 最后那句话轻飘飘的,若不是卿白离得近,周遭又只有雨声,只怕会无声无息的被雨水淹没,雨过天晴后,太阳一晒,就没了。 谁也不会知道有个中年男人曾在一个大雨天为许久未见的儿子的学费发愁。 卿白不仅听见了男人的低语,还借着闪电的光看清了他此刻的情形——明明在雨下起来之前就躲在了屋檐下,男人却像是刚刚从水里捞出来。 ‘滴答、滴答……’冰冷粘稠的水滴顺着男人的衣服裤脚往下淌,在地面汇成一缕缕如黑色水草般的潮湿阴影…… 卿白移开目光,再次看向望不到头的雨幕。 他在殡仪馆打工四年,上京第一富贵园昌青陵园的大名听了不少次,这还是第一次来。 陵园依山而建,柏林郁郁,隔着雨幕瞧更添了几分朦胧清寂……真是个好地方。 里面一个坑,许多人忙碌一辈子都够不到。 卿白收回目光,男人还在发愁:“一个中午又没了……这雨再不停,今天算是白干了……” 卿白动了动冰凉僵硬的手指,尽量用寻常语气说:“看这雨的架势这单外卖是送不到了……给你吃吧,你不是饿了吗。” 这份外卖他本来也不知道该往哪个坟头送…… 听了这话男人脸上却不见欣喜,反而道:“可不能吃顾客的外卖!人家也是饿着肚子在等,小伙子咱们虽然就是个送外卖的,那也得讲职业道德!” 被前辈教育了一顿的卿白默了默,只好现编:“顾客说大雨天路滑,这份外卖让我自己解决,不用冒险送了。” 要是能平安离开这古怪陵园,他自掏腰包去香烛店给顾客买十份。 男人还有点狐疑:“没有取消订单?” 卿白:“没有。”应该没有。 男人表情更担忧:“不会打差评?” “……不会。”应该……不会? “你不吃?”男人最后一次确定。 卿白:“……我不饿。”饿也吃不了。 严谨的确认流程结束,男人脸上才浮现出热情笑容:“那叔就不客气了哈!” 卿白默默打开报纸包,挨个拿出香蜡点上,没有香炉,直接插在地上。 男人也不觉得番茄炒蛋是三炷香有什么不对,凑近猛吸一口后还很惊喜:“居然还有啤酒!美啊!” 美美吸完番茄炒蛋和啤酒后男人毫无血色的脸颊上浮现出满足幸福的神色,他拍拍肚皮,打了个饱嗝,叹息一般地说:“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卿白看着手上报纸,轻声附和道:“是啊,还是好人多……” 报纸正面刊登的是一则见义勇为事件。 ——‘外卖小哥送餐途中勇救落水高中生,体力不支不幸遇难’ 标题下面是一张黑白照,男人带着标志着‘单王’的小耳朵头盔,笑得见牙不见眼。
第8章 新世界 男人是在雨停后、太阳出来前的一刹那消失的,就好像大雨里的那段屋檐只是名为阴阳的两个世界意外交错重叠出来的泡沫幻影,太阳一晒,便破了。 这雨来得突兀,停得也猝不及防,卿白只是一眨眼,便雨过天晴。已经到喉间的疑问也只能咽回去。 再一看,不仅天气变了,连周遭环境也变了,没有什么避雨的屋檐,他也不是在山脚下、在昌青陵园大门口……而是身处墓林,正对坟头。 那石碑上的照片,与报纸上刊登的一般无二……笑得一样傻。 卿白低头,看着土里剩下的还在冒烟的竹签子,心道难怪,难怪刚才那么轻松就把香蜡插进地里,原来他是正好插进了花盆。 男人是做好人好事不幸遇难,死后不仅被被救者家属砸钱送进了富人陵园,墓前还堆了不少花束,菊花木棉百合栀子马蹄莲应有尽有,多数附着相关机关单位、社会团体的名儿。 只是刚才大雨,娇嫩的花朵被雨水打得蔫头巴脑,此刻泡在积水中更是不成样子,只有一个例外——那束在屋檐下见过的、那个男人口中的‘他的花’。 黄色菊花花朵大而舒展,金灿灿的像一簇小太阳……一看就知道每一朵都是精挑细选。 卿白看了半晌,弯腰将碑前焉了的花束拨开,把□□放到最中央,柔软的花瓣正好依偎在他的名字旁边。 卿白不知道这束花是谁送的,但想着刚才的情形……他应该很喜欢这花,即便没有握在手里,也舍不得它被风吹雨打。 正在这时,手机突然响了,卿白拿出一看,竟是订单已送达的通知。 卿白一愣,心中怅然若失,手机页面停在之前一直没发现的外卖app内置的聊天频道,外卖员是他的寸照,商家是‘香烛店‘三个手书毛笔字,而顾客,是一团灰色。 卿白手指点在香烛店头像上,他有很多问题想问红老板,比如外卖是谁为男人点的,黄色菊花又是谁送的,他是不是早就知道……可最终他只是退出了外卖软件。 想来,应是故人罢。 …… 简单打扫了一番后,卿白沿着小路下山,柏林郁郁葱葱,走在其中微风习习清凉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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