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隐玉歪着脑袋,“狐族二王子何时变得跟凡间村口的长舌妇似的?” “嘶,”苏青釉牙疼,“好你个尖酸的崽子,不识好人心。” 小狐狸哼了一声,“以往,是谁恨不得人家销声匿迹,连书阁里的正史、逸闻皆要寻出来烧了。又是谁三令五申,狐族禁言九重天上尘垢秕糠,违者罚没一年仙俸。” 苏青釉瞪眼,“我还不是为了你着想,眼不见耳不听,早忘了早干净。” “如今又不必为我着想了?” 苏青釉一脸的不自在,“日前听到些外传,闲极无聊我做了个梳理……”二王子不情不愿地承认,“若是传言皆属实,着实骇人听闻了些。六界安稳的这些年,其不是在四处灭火,便是在灭火的路上。如此看来,过得也确凿不怎么样。” 摸着心口来讲,但凡安享太平之六界生灵,皆应领情。 “况且,”苏青釉话锋一转,“谁乐意传闲话嚼舌根,我还不是瞅你见天地魂不守舍,怕你琢磨出病来。” 少年嘴硬,“我虽失本体,神魂安康,又不是尘世凡人,何来灾病?” 苏青釉揶揄,“也是,无病无灾,就是跟个陀螺似的,将旁人的活抢着干尽了,把这林子里大大小小的果子摘了个干净,若非清羽姑娘拦着,怕是刚刚栽下的秧苗也免不了遭你毒手。” 小狐狸翻脸要走,“不知所谓。” 苏青釉堵住去路,“小玉,你在怕什么?” 少年不耐烦,“哪里轮得到我来杞人忧天?我只怕明日雪骤然,压垮了我搭的葡萄架子。起开,我去寻些粗壮的树枝来。” 苏青釉无奈,“明日无雪。” 小狐狸急眼,“我说有就有!” 二王子认输,“行行行,有有有,我帮你加固葡萄架子,今晚整拾妥当,你便回去歇歇如何?在这林子里窝了多少时日了,蓬头垢面的,连个除尘术也不念,再天生丽质,也扛不住这么糟蹋,你瞅瞅你自己,哪里还有一点赏心悦目的觉悟?” 白隐玉莫名其妙,“我一山间小妖,又不是花瓶。” 二王子嘴上神神叨叨,手下笨手笨脚地净帮倒忙,几个时辰的活计,愣是忙了大半个午夜。好在白隐玉实在受不了他在耳边没完没了,事毕倒是老老实实的回了山间屋舍。 当初容礼暴力抢夺他颈项间的封印,两股强悍之力顷刻之间针锋相对,小狐狸颈项间的隐玉崩碎得四分五裂,脆弱的本体损毁殆尽,幸亏狐王狐后联手护住元神,否则定是身魂俱灭的下场。虽保住了元神长存于化形之中,但再也回不去生命初始的雪团子的模样,在亲手埋葬狐狸尸身的那一日,他哭得天昏地暗,也仅仅只是那一日而已,过了便过了。 想来也没什么大不了,就以一个少年的壳子度日,习惯便好。只是心绪常如无根浮萍,神魂深处长久难安,精力往往不济。狐王与狐后取了镇山之宝的安魂灯与他,夜夜深眠,滋养魂魄。 近日来,他也未觉格外心神不定,只是夙夜难寐。是夜尤甚,辗转反侧,翻来覆去,直到耳畔响起清晰的脚步声,也不知是现实还是梦境。 白隐玉一夜高枕,难得安眠。
第89章 桃花流水 饱睡彻夜,醒来竟也未觉神清气爽,这不应该啊。小狐狸歪头瞅向榻边的灯盏,无礼迁怒,“虚有其名。” 又干躺了半晌,白隐玉烦躁地吹灭安魂灯,起身在房中洗洗涮涮,走来走去,没事找事。 实在无事可做,干脆扯出账本来,独坐窗前,翻来覆去地拨弄着算盘。这有钱人的日子他过不惯,苏青釉搬来的家当他皆妥善存放,还是一串铜板一锭银子的揣着踏实。反正这山间精怪归根结底并无尘世里柴米油盐的生计烦扰,乐意修炼冀望飞升者也不会来这片地界,一群胸无大志的无名小卒,嘻嘻哈哈作伴,权当打发日复一日漫长无垠的岁月。 “啪嗒。”算盘珠子全数落下,窗前映出挺拔的人影。 小狐狸低头,又把翻至最后一页的账本倒过头来摆弄,噼里啪啦地胡乱扒拉着算盘,状似日理万机。 可账册只那么薄薄一本,总有翻尽之时。即至声歇,日头从东方升至当空高照。 “咳。”片晌,木头桩子似的身影轻咳了一声。 窗内埋头的少年嗓子眼儿跟着发痒,喉结滚动,反复吞咽压住下意识就要随之清喉咙的举动。 “东海……”没有再等多久,来人略微突兀地开口,“动荡日久。” 小狐狸愣了愣,脑袋里闪过一行,“东海如何,与我何干?” 稍许顿滞,承曦再度启齿便好似流畅了许多。 “前任龙王殒命,战后东海无主。接任者乃龙族旁支,并无根基,修为稀松,德不配位。” 闻言,小狐狸没忍住不出声地偷笑两下。战神从不背后论人是非,当面叱责者基本下场凉凉。能得殿下私下面无表情的几句点评,即便没什么好话,这龙王也算是前无古人了。 “此番内乱,妖兽只是引线,龙王妄图祸水东引,借机铲除异己,却遭反噬,酿成大祸。” 白隐玉在心底“哦”了一声,看来这龙王也凉了。 “……颜夕非龙王亲女。”小殿下话锋转得让人有些跟不上。 小狐狸腹诽:啧,居然直呼其名,看来对这龙宫公主颇为熟悉。他也不想一想,是谁听闻一次,便也过耳不忘。 殿下斟酌着语句,“龙王企图与天宫联姻,不顾公主早已心有所属。” 所以才赐婚的吗?小狐狸隔着窗子仰首,有些想象不出这家伙一本正经当月老的样子。 “还有……” 有什么?有些人就是不禁夸,这才讲了几句,又卡壳。 “还有……”小殿下有些难以启齿,但也只是略作踟蹰,硬着头皮,“……嫦娥喜静,月宫并无侍女,花宴献酒乃无稽之谈。” 那其余宫殿仙府呢?是否有献殷勤的仙娥童子?荷花会、赏月宴呢?小狐狸天马行空地罗列莫须有的罪状。 “北岳……”承曦继续坦白,“神君……” 小狐狸透过影影绰绰的窗户纸,似乎能够窥到那人紧锁的眉峰。 小殿下的确苦恼,比窦娥还冤,归结一句,“我着实记不得曾在哪里碰过面。” 终于交待得七七八八,虽不知有否阐释清楚,但承曦还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就好似经年积压在心头的尘垢倏忽开了一道天窗,即便未曾一扫灰霾,至少有一缕春晖漏进来,聊以慰藉。 他许久许久未曾一口气吐出这么长一段话来,此刻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屋内安静得反常,向来憋不住话的少年,静静地坐在窗边,一言未发。 “我……”承曦在心中默叹一息,未再打扰,“先走了。” 待脚步声远去,白隐玉起身推开窗扇,遥遥注视着比之当年已然褪去青涩全然持重的背影消失在山路尽头。 这一霎,他迟钝地意识到,承曦是在向他解释。察觉到这一点,令他既感到新奇亦心酸。经历岁月与磨难洗礼的并不只有他一个,其实从始至终,承曦并没有做错什么,他们之间也不存在误解。可即便是这样,彼此在天各一方的光阴里分别成长成熟,也看开了学乖了或是妥协了,但心被困在原地,禁锢千年,不得解脱,有什么办法?他也想健忘,想懂事儿,想潇洒大方地挥一挥手便鸳梦重圆,可有些坎儿,就是忒么地过不去。 他烦躁地扯着后脑竖起的呆毛,无力伴生着无措之感席卷而来。 小狐狸脑海里一时乱糟糟的好似也有只海妖在兴风作浪,一时又空空如也,徒留茫然。他一向不喜为难自己,干脆不琢磨了,起身出门,曳曳散散地往桃林走。行至半路,突然记起这些日子里那边值得忙活的零零散散皆被他拾掇了好几个来回,已然无事可做。百无聊赖,他专挑着山间荒芜的小路溜溜达达,踩一路杂草,摘几朵野花,与尚未化形的精怪叽叽咕咕拌嘴逗趣,散漫着消磨着,大半天倏忽而过。 待他转回家来,于院外空地树荫下再次窥见那抹亭亭屹立的身影,面上波澜不惊,内心也渐趋平静。 “小玉哥哥,”没记性的小兔子们围在院子里和泥巴,见他走过热情地招呼,“和我们一起玩吧。” 少年没什么兴致,“我又不是小孩子。” “切,你也没有多大。”小兔子不服。 白隐玉摸了摸自己这张欺骗性巨大的面皮,耸了耸肩,懒得解释。 “可我们不会整了,泥人的脑袋装不上,怎么办?” 小狐狸无动于衷地走进屋子里,关门前朝后挥了挥手,“找苍凌去。” 小兔子们七嘴八舌,“苍凌下山了。” “那怎么办?” “泥人不可以没有脑袋吗?” “没有脑袋不就成了无头鬼,半夜爬到你床上怎么办?” “啊?呜呜呜呜呜呜。” “你干嘛吓唬她?” “我没有吓唬她,是苍凌说的,不给泥人按上脑袋的话……” “啊啊啊啊啊。”又几只小兔子叫起来。 “别说了,你快别说了。” “唔唔唔,呸,你把泥巴捂到我的嘴上了。” “现下怎么办?”小兔子围成一圈。 “那个人……”有眼尖胆大的朝外头指了指,“好像很厉害的样子,我们去找他帮忙好不好?” “可他看起来好凶。” “明明很好看,跟小玉一样好看,最好看。” “小玉不凶,就是嗓门大。” “咔哒”一声,有人心情明显不悦地将窗户落了锁。 懵懵懂懂的小兔子压根没反应,依旧叽叽喳喳,“那个人好看归好看,就是凶。” “再凶能凶得过无头鬼?” “……也对。” “那我们去问问他?” “咳咳咳。” “谁在咳嗽?” “是小玉吧,脸色那么难看,大概是病了。嘘,我们小点声不要打扰他。” 刚刚锁上窗扇的少年实在不好意思即刻打开,只好任由这帮胆大包天的兔崽子们自求多福。 “喂,”无知无畏的几只小兔子精跑了出来,“你是来找小玉的吗?” 小殿下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不然孩子们手舞足蹈讲话的时候,手上身上的泥点子差点儿飞溅到他的衣襟上。 “你不会说话吗?” “是哑巴?” 承曦,“……嗯。” “啊,真的是哑巴啊。” “你傻吗,他都说‘嗯’了,怎么会是哑巴?” “那我问他是不是哑巴,他‘嗯’什么?” 小殿下,“……” “他说他是来找小玉的。”还好有机灵鬼。 “你会给泥人做脑袋吗?” 小殿下屈尊,“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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