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应答应……”黑蛟上半身向后仰了仰,又问,“那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事?” “简单。”岑浪笑了笑,“让沈醉逮住你就好。” 岑浪颠簸一宿外加一早晨,到家已经是晌午时分。 听院子里的绿皮小妖说,沈醉已经回来了,窝在房间里连早饭都没吃。 黑蛟说过,混血中鸩毒前期不会有什么明显症状,但他也没提前问好几天才算前期担心沈醉是因为难受才不出来吃早饭,岑浪直接跑向寝房,一把推开门:“阿捡……” 呼吸骤然顿住,一只手掐住他的脖子将他猛地掼在墙上 “你不该回来。”沈醉的脸埋在阴影中,语气也叫人听不出情绪。 那力道太过霸道,岑浪一个字也说不出,酷吏剥皮、刽子手砍头……这段脖子遭受过的所有痛楚一股脑儿地从魂魄深处被掀出来。 “一会儿就好,”沈醉的声音在他耳边温柔到极致,“你是我的,陪我一起死。” 沈醉这样说道,也这样想。 南海玄女没有拦他,他原本只是想见师父最后一面告别,只是远远嗅到沈惊鸿身上的味道,他便告不了别了师父夸过他秉性纯良,但他想,自己本性果然还是太恶劣,一见沈惊鸿,便做不得纯良的好人。 他不高兴。 不高兴沈惊鸿去边陲抗敌三年不回家。 不高兴自己眼聋耳瞎,自保的能力都没有,只是沈惊鸿的累赘。 不高兴自己明明骨骼已经抽条长高,却战战兢兢地变作三年前沈惊鸿最熟悉的模样。 三年又三年。 他不高兴等待。 越等越讨厌等,越等越不擅长等。 不高兴世人辜负沈惊鸿,他却无力护他。 一滴温热的泪水从男人脸颊滑落,滚过了沈醉手背,他似被烫到一般,倏然松开了手。 沈醉似乎这一刻才从浑浑噩噩的幻觉中惊醒,看清楚眼前。 沈惊鸿咳了好一阵儿,眼眶通红,鼻尖也通红,看向他,却毫无惧色,满眼关切:“阿捡,你魇着了么?我是师父……” “我知道,我认得出你。”沈醉静静凝视着面前的男人,“沈惊鸿,你总把别人往好了想,我说我要杀你,你听不懂?” 沈惊鸿看了他片刻,抬起双手抱住他,把他捞到怀里,一下下轻拍他的后背:“好了好了,我没走,你别害怕。” 呼吸滞了一下,沈醉条件反射地安分下来,乖乖待在男人怀里。 他极喜欢这种感觉,这人抱着他,但因为他已经比对方高出小半头,那感觉就像这人主动依偎着他一样。 没享受多久,沈醉后知后觉地嗅到男人身上传来的淡淡血腥。 他低头,瞧见男人唇上干涸的血迹。 心绪又扑腾起来,再装不出乖顺的模样:“我就离了你一天,你又把自己弄伤!” 男人百口莫辩,被他堵在墙角,只用那双黑得几近不见瞳仁的眼睛看他,而后似做错事一样,垂下眼,眼瞳轻颤了一下。 沈醉没有错过那一下瞳颤。 他被这一下颤得呼吸都停了,心要化开,经脉也是酥麻的。 想极尽可能地温声细语爱护他,还想用最粗暴的办法强迫这人与他欢好。 “这次不赖给温泉,我想要师父的伤。”他发觉自己此刻的胆子比平常大了许多。 他本就不愿与沈惊鸿差着辈分。他还在蛋里时就能隐隐约约感到沈惊鸿把他揣在胸口,温养他,就算按破壳时间算,他和沈惊鸿也只差七岁。 “阿捡……沈醉!”男人推搡他的胸膛。 他轻而易举地勾出那抹伤,含不住的血从唇角溢出来,沈惊鸿伸手要来帮他擦,他看着这人满眼心疼,突然心生无限畅快。 捉了那只手的手腕,他盯着男人的眼睛:“再颤一下,想看。” 颤什么? 什么“再颤一下”?他根本都不知道自己哪里颤了! 不过他却知道现在是怎么个气氛。 “颤啊。”沈醉催他。 血涌上脸皮,岑浪别开脸,下巴又被捏住捉了回去。 “杀你。”沈醉看着他低声道。 之前只是有些沉的声音,现在已经嘶哑了。 钻进岑浪耳朵,他正琢磨着沈醉要怎么杀他,身体一轻,双脚离地,整个人被打横抄起来,放到了榻上。 就这么被沈醉“杀”了好几遍……具体几遍,他没记清。 因为沈城主非得在大白天藏屋子里“杀”人,他不敢出声,憋得浑身不对劲儿,气都倒不顺。 想起沈醉用气声对准他的耳朵轻轻说出的那些话,岑浪瞬间喉咙干得要命。 他背对着沈醉,不好意思回头,察觉到沈醉贴上来搂住他,抬起手肘撞了撞身后那人:“你在哪儿学的……那些话。” “说几句荤话还用学?”顿了顿,沈醉轻笑一声,“徒儿教你?” 岑浪被这一声不合时宜的“徒儿”刺激得恼羞成怒,爬起来一把摁住沈醉胸口:“谁要跟你学!” 头发从肩头垂落,洒在沈醉胸膛,被沈醉抬手捉去,缓慢地摸到发尾。 沈醉的视线在他的头发上缓缓游移,忽然抬起来看了他。 明白那目光里的凶狠是什么意思,岑浪腾地两手摁住沈醉胸膛:“不行!不许再杀了!” 沈醉愣了愣,笑出了声。 他觉得师父可爱,最可爱,最爱。 笑够了,心里又泛起酸楚。 他根本不想和沈惊鸿一起死。 只是不想死。 脑中蓦然想起自己动心的那一刻。 那晚沈惊鸿被召入宫,久久不回家,他等的急,牵着赤翼马去宫门口迎。 后半夜他才等到了人。 他看不清听不见,嗅觉好似为补偿他,变得格外敏锐。 他看到那个被太监搀扶来的身影,嗅到那人身上的味道。 便大步上前,太监手中接过那人。 不知道这人究竟喝了多少,身上烫得厉害。 皇宫离将军府并不远,他没有把沈惊鸿放到赤翼马马背上,反而小心地搀扶着这男人,一步步往回走。 赤翼马跟在他们身后,马蹄在空荡荡的街上踏出一声又一声回响。 男人不光是身上烫,扑到他皮肤上的几口呼吸也一样滚烫。 仿佛烧着了他的心。 火燎燎的,说不出是痒还是疼。 渐渐地,也说不出是冷还是热。 被他搀扶着的男人半阖着眼皮,发出一声无意义的呢喃,抬起了手。 布料窸窸窣窣沈醉猜他应是嫌热扯松了箍着脖子的衣领。 沈惊鸿特意请工匠把书上的字刻在了竹简上给他摸着读。 读得多了,读到不知怎么混进来的话本,除了门不当户不对的痴男怨女,也讲不容于世的人鬼殊途他耳不能听,眼看不清,对自己的事情却一向琢磨得明白,他几乎瞬间就明白了自己的心事。 人鬼已然殊途,更何况他是妖,师父是凡人。再加上他们都是男人,师父还拿他当儿子养。 将军府附近有一间弥勒庙。 依仗月光,沈醉无意间望向庙里金光闪烁的弥勒佛像轮廓。 他心惊肉跳,扶着男人加快脚步。 虽然他看不清佛,想必那佛早已一眼勘透了他的非分之想。 脚步在街巷传出回声,心口的惧怕丝丝缕缕起了变化,他站住脚,猛地回头,定定注视面庙宇之中模糊不清的佛像。 谁划的人妖殊途? 谁定的离经叛道? 谁说的不行? 第三十章 “我想娶你。” 天蒙蒙亮,岑浪睁开眼,沈醉不在。 迷糊糊伸手摸了摸身旁床榻,凉的。 坐起身,有些纳闷。 这么早,又跑哪里去了? 打了个哈欠,弯下腰,捞鱼似的捞到自己两只靴,套在脚上,系上外衫下榻。 一打开门便远远看见了院中的沈醉。 太显眼,不可能瞧不见。 沈醉现了原形,宛如一朵巨大的茉莉花立于院中,那白鸟张开一侧翅膀,鸟喙回转伸进翅膀内侧,衔下一根绒毛未褪的纤细翎羽,再低头放进凉亭桌上。 那桌上已经攒出不少绒羽了。 岑浪正恼怒这破鸟为何要啄掉自己羽毛,倏然看见桌上还摆着一件羽氅。 白色羽氅。 过于特殊的白,隔这么远都能看见上面过渡的反光纹理。 沈醉变回人,穿上衣服坐进凉亭,拾起刚拔下来的一支翎羽在那件羽氅上比了比,而后毫不吝啬地扔到一旁,又拾起第二支稍短的翎羽比上去,脸上露出笑意,摸出掩在羽氅下的银丝线,一针穿过那根翎羽,缝进羽氅内侧。 岑浪退回屋,关上了门。 冬日清晨的寒凉也一并被关在门外,他整个人卸了力,靠着墙坐在地上,仰头看着房梁。 他连沈醉为何要选那支稍短些的翎羽都明白。 他躺进沈醉翅膀时,喜欢躺得靠里一些,翼骨下方那些刚生出的翎羽最软,绒绒地贴着他,说不出的暖。 一整件羽氅,要拔多少根翎羽? 许久,听见门口渐近的脚步声,岑浪急忙脱了鞋躺回到床榻。 推门之人刻意放轻了动作,连个“吱丫”声都没有。 见他睁着眼睛,沈醉开口问道:“师父什么时候醒的?” “没多久。”岑浪模棱两可地回答,视线慢慢滑到沈醉手中的宽大羽氅上,装作毫不知情地问,“这是什么?” “那件雀金裘师父穿得不舒服,我给你重新做了一件素色的,央姬教我织的,针脚……很难看。” 岑浪朝沈醉伸出手,示意沈醉将羽氅递给他。 沈醉脸上露出掩不住的紧张,犹犹豫豫把那件羽氅放到他手上。 岑浪顺势将羽氅抱进怀中。 细密厚实,温暖柔软。 仿佛抱住了……一个拥抱。 抱住了沈醉给他的拥抱。 藏识海常驻,境界风所动,种种诸识浪,腾跃而转身。 脑中倏然浮现《楞伽经》那后两句。 海浪如心识常动。 阿赖耶识,常驻不动。 若是众生能看见自己的本性,便能破除迷执海浪总会回归大海,获得真正的宁静和解脱。 他化名岑浪,一是为躲司默寒,二是不想要“沈惊鸿”这个名字背负的千夫所指。 他自幼行乞,最开始无非想要别人施舍他一点善意而已。 后来他忠君为国,守一方百姓,依然妄想那一点善意。 这便是他的迷执。 他以为他对人家好十分,人家至少能对他好一分。 现在他不想要那一分了。 沈醉说的对,别人如何对他,那是别人的事情。 世间百种恶意,沈醉一个人给的,帮他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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