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啦——” 婆娑业火烧起来,终于能看清楚对方,居然是具身穿小袖长袍的白骨!江濯微愣,刹那间也分不出这东西算人还是算鬼。 那白骨腰间挂着一圈瓷制小巧的盛骨瓮,头罩皮帽,没了只手也不紧张,用自己空洞无物的窟窿眼看着江濯,冷冷吐出两个字:“烙刑!” 这不是咒诀,这是饲火族的判罪词,需要配合炎阳真火使用。但是炎阳真火的召请仪式繁复,必须凑齐二十五个人才行,这白骨顶多算半个人,怎么召得出来呢?然而事情偏偏诡谲奇异,他说完“烙刑”,墓室一圈竟真的燃起了青色的真火,其中两道纠缠成鞭,朝着江濯就抽了过来。 江濯有火鱼在身,可挡真火焚烧,但也只能挡一下,要是真被那条手臂粗细的火鞭绞住,不仅衣服要坏,人也要痛的!他刚要动起真格,手腕就一紧,洛胥给他画了个圈:“浇他。” 江濯心领神会:“汹沛!” 浪花登时四溅,先扑炎阳火鞭,又冲白骨人,在这墓室里汹涌翻腾,若不是有洛胥的木箱格挡,只怕他二人也要被拍到墓壁上。但纵使如此,两个人也全都湿了。 江濯用扇子挡水花:“你这浪好大!” 洛胥似是不太能控制威能效果,几次画符都出乎江濯的预料。两个人蹲在木箱后,一起拧袖子,等汹沛结束后,才分两头,各自探身查看情况。 那白骨已经被冲垮了,散落在地,“咔咔”地抖动。地上全是铜子,还有他刚刚挂着的盛骨瓮。这些盛骨瓮都是男子造型,因制作精巧,背部还可以打开,里面本来是盛放骨骸的,但因为尺寸太小,只塞了些泥土进去。 江濯倒出些许泥土,在指腹间搓了搓,觉得这土怪熟悉的。待他思索一阵,突然想到:这该不会又是太清泥土吧? 倘若饲火族人去过壶鬼墓,便可以从壶鬼长老那里弄到太清泥土。但他们素来与人友善,又没有壶鬼长老那样的深仇大恨,要太清泥土干什么? 江濯思及此处,问洛胥:“兄弟,你家在东照山,离太清的封印之地不远,可有听说过太清泥土能干什么?” 洛胥垂指拨了下盛骨瓮:“听说用土献祭,能把祂召出来。不过祂那么凶烈暴虐,想必也不会乖乖听人祈求。” 江濯说:“不错,太清若是那么好召,也不会被封到今天,况且这些泥土都只有神埋之地的噱头,根本没什么用。” 他二人把盛骨瓮摆起来,一一看去,发现这些盛骨瓮正面的男子造型千奇百怪,有的手脚倒扣,有的头尾颠倒,不仅如此,他们表情凝固,都是闭眼大叫的狰狞模样,好似正在忍受某种酷刑,令人匪夷所思。 两人正摆弄间,忽然听见有人走动的声音。那人刚入通道,就把铜子踩得满地响,一面游荡,一面抱怨:“好冷、好冷!安奴,快把墓室关上,外头有三个恶鬼,正要杀我!” 这是女装媒公回来了! 江濯左右看了看,发现这石床一面可以推开,底下是空的。他对洛胥耳语:“我们藏在下面,先看看他在搞什么名堂。” 音落,一猫腰,坐到了里面。他坐得随心所欲,可委屈了洛胥,文笔匠须得斜过身体,才能把石床合上。石床刚合起来,那脚步声就到了墓室内,怪的是,媒公也不点火,就在黑暗里胡乱走动,到石床跟前时,又说:“好冷、好冷!要冷死我了……安奴,你在哪儿?” 江濯静气敛神,不知道“安奴”是谁,正侧耳听时,肩头突然一沉,是洛胥歪了过来。他实在高大,手臂微撑着壁面,反把江濯困在了其中。 媒公左等右等不见人,一屁股坐在了石床上。汹沛刚刚似是冲坏了这石床的某处机关,才能推开石板让人进来,可现在媒公一坐,那石板竟微微下沉——好在江濯反应够快,抬手把石板给稳住了。 洛胥头垂得更低,几乎和江濯平行。少爷还没来得及松口气,耳边就一热,听他叫自己:“知隐。” 江濯呼吸微乱,是痒的。他瞟过去,只能看见洛胥的一点轮廓。两个人明明没有面对面,却似有气息交错,也许这并不是谁故意的,而是位置太窄、空间太小…… 洛胥继续低声耳语,像在讲一个秘密:“知隐,我的箱子落在外面了。”
第17章 窃人语“等会儿给你拿。” 江濯竖起折扇,偏头小声答:“等会儿给你拿。” 他二人四只手,各有各的用处,挤在这狭隘的石床里,说是偷听,却有几分偷情的意味。洛胥鼻息轻微,叫完“知隐”以后,很体贴地没再乱动,只是他呼吸再轻,那一喷一洒的热气都会聚在江知隐的耳廓上,反生出一点欲说还休的暧昧。 他这么乖,目光却很肆意,偏要盯着江濯看,从江濯的耳尖,看到江濯的眼尾。江濯右边的眼尾是没红印的,眼眸微垂时,琥珀色半敛,即使没表情,也有挡不住的风流神韵。 洛胥看到这,忽然转了主意,附耳说:“……好。” 他这声“好”低低沉沉,钻入江濯的耳中,又酥又麻,连带着气息也团洒在江濯耳朵里。昏暗中,只能听出他似有笑意,却分不清他究竟是不是故意的。 媒公哪知道自己屁股底下还有这样一出好戏,他正浑身颤抖,断断续续地叫着:“安奴……好安奴……快出来!你再不出来,我就要冻死了!” “咔嚓咔嚓。” 地上散落的白骨应声起立,一根一根相互搭建,变回一具完整的骨架,正是刚才被冲垮的白骨人。白骨人拾起地上的袍子,披在肩头,声音沙哑:“我来了,你不要叫嚷。” 媒公一见他,便抖得更厉害,像是刚从雪窟冰窖里爬出来,哀哀央求:“安奴,点丛炎阳真火给我吧。” 安奴说:“你怎么了?” 媒公拢着衣衫:“我,我让极厉害的灵官抓住了两只脚,被祂们的恶气纠缠,现在如坠冰窟,感觉好冷,好冷!” 他口中“极厉害的灵官”,想必就是江濯用“相逢”咒第二次召出的那两只。可奇怪的是,这些灵官俱是地灵,地灵吃丧葬纸钱,抓活人只会拖行,只有抓死人才出奇效,难不成这媒公是个死人? 安奴走到床边,看出端倪:“我看你腿上的伤口不大,造不成这样的伤害。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又吃人家的灵官了?” 媒公糊弄不成,只好承认:“我、我也不想吃的!是那小子没有分寸,上来就用‘森*晚*整*理相逢’,叫两个小灵官扯我的脚,我一看那两个小灵官模样可口,一时没忍住……” 江濯听得好笑,心道他吃就吃了,还要忸怩作态,讲这许多借口。不过从他言辞中可以推测,他似乎经常吃这类东西。这让江濯想到了溟公岭的书生,他也爱“吃”。 安奴说:“你每每吃完,都会面色乌青,腹中绞痛,何必呢?” 媒公道:“何必?你竟问我何必……我为了什么?你还不知道吗!” 安奴沉默片刻,又说:“若是为了我,你不必如此。我人不人鬼不鬼的,不值得你如此付出。” 媒公又痛又冷,干脆倒在石床上,把身体蜷缩起来,叫苦不迭:“你管不管我?若只想讲道理,便趁早走开!我……我活该痛死!” 他字字娇嗔,和在外面的样子迥然不同,仿佛对这安奴又爱又恨。只是他倒在石床上,却苦了底下的江濯,还得维持石板的平衡。 安奴道:“炎阳真火每点一次,我的意识就少一分……” 媒公说:“有太清泥土在,你怕什么?我总能为你重塑人身!只是你再不管我,我就要被活活冻死在这里……安奴,快点吧!” 安奴不语。 媒公见状,竟撒起泼来:“好、好!我早该知道,你们饲火族都是些忘恩负义之辈,那日在猎场,我就该看着他们作践你,让你死!” 安奴叹气:“你确实不该救我,如今只活我一个,又是这幅模样,还不如死了痛快。” 媒公说:“是我深情错付,放着大祭司不管,偏偏要救你!为了救你,我心也掏了,魂也丢了……早知那日我也死了算了!死了便不必再受你的冷嘲热讽!” 他说着说着,大哭起来。 “猎场那般危险,还有景纶那狗贼在,为了你,我命也不要,背着你又滚又爬,终于逃了回来,可你呢?你怎么老是这样!” 他伏在石床哭了半晌,安奴终于认错:“你别哭了,是我的错……我点真火给你。” 媒公不依不饶,又发了些牢骚。安奴习以为常,并不作答,只站在石床边,把炎阳真火点给他。 炎阳真火是祝祷祈神之火,在不惩治罪恶的时候,有治愈灵伤,安抚心神的效果。江濯隔着石板,也能感受到一股灵气流窜,浑身暖洋洋的。过了好一会儿,媒公似是好些了,人也不疯了。 安奴便问:“你刚说有三个恶鬼追你,是谁?” 媒公说:“还能是谁?能找到这里的,都是天命司派来的景纶走狗!” 他连续两次提到“景纶”这个名字,让江濯的眼皮微微一跳。洛胥何其敏锐?本没把这个名字放在心上,此刻却要悄声问:“你认得?” 讲话时的气流洒在耳中,激起一阵麻痒。少爷不怕痛,但对痒,着实没个经验,让洛胥几个字说得眼眸微眯,快把冥扇捏出汗了。他瞟向洛胥,用鼻息“嗯”了下。 上面的安奴道:“他杀我饲火一族已有三年……这三年来,我以白骨之身昏睡不醒,连墓室都出不去,他还要如何?” 媒公说:“他没拿到炎阳真火,自然不肯罢休。” 安奴道:“你带我出去,我要问问他,为何非得执着炎阳真火。为了这火,不仅把沼泽内外的人杀了个精光!连煦烈……煦烈也……” 他说到动情处,白骨“咔咔咔”的响。媒公却一骨碌爬起身,盯着某处:“那是什么?” 江濯心道好,可算是发现了! 果然,媒公道:“这木箱怎会在这里?你放人进来了!” 安奴似是记性极差,竟全然不记得他刚刚还跟江濯交过手,见那木箱伫立在不远处,也很是困惑:“不……我不记得……” 媒公语气一沉,起身便要打开那木箱:“出来!” 安奴说:“不好,你快住手!我观这木箱凶煞非常,邪气冲天,怕是轻易碰不得!” 可媒公凶性已起,哪收得住手?他一碰木箱,指尖便一阵剧痛,不禁大叫一声,眼看自己的五指连同衣袖全烧了起来。安奴到底念他一份情,召出真火长鞭,将他卷了回来。 “这火拦不住!”媒公双臂齐燃,如何也灭不掉,他一咬牙,“安奴,把这两条手臂断了!” 安奴长鞭一绞,只听“咔”的一声,媒公的双臂已经脱身。那手臂一落地,瞬间化作灰烬,幸亏他有壮士断腕的决心,不然此刻变作灰烬的,就是他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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