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慧大师说:“不必谢我,这药能成,是你爹、你弟弟的功劳。嗯,你看我干什么?是猜到了吗?不错,这药就是用你爹和你弟弟炼制的。” 没等他说完,陶圣望已经连滚带爬地逃到门口,对着外头一阵呕吐。 荣慧大师哈哈笑:“我见你路上很想弟弟,便特意给你准备了这份惊喜,如何?你喜欢吗?” 陶圣望把刚吃进去的东西全吐了出来,他脑袋发晕,只感到一阵天昏地暗,又听荣慧大师道:“你每日申时去打水,是因为那个女孩子很可爱、很温柔吗?” 陶圣望道:“别说了!” 荣慧大师说:“我看你们情窦初开,天真烂漫,不如明日请她……” 陶圣望疯了似的大喊:“别说了!别说了!我讨厌她,我讨厌她行不行?!我讨厌这世上的所有人,我恨,我恨娘!为什么要生我?为什么要让我来到这世上?” 他突然推开门,发足狂奔,只是前路迷茫,这天地间根本没有他的去处。他不敢靠近那井,也不敢再见那女孩子,不知跑了多久,人跌倒在地上。 荣慧大师负手望月,似乎已经等了他一会儿,听他摔倒,只问:“你跑够了吗?” 陶圣望泣不成声:“为什么是我?凭什么是我?你放我走吧,我不想再跟着你了,你去找别人行不行?我求求你了!” 荣慧大师回首,他平时眯着眼睛的时候,都是假慈悲,现在静静地看着陶圣望,反而有几分真怜悯:“我早跟你说了,这世上有些事,不是你想不做就能不做的。现在从地上起来,把眼泪擦干净,再把这句话记在心里。从此以后,我不要再看见你这副没出息的样子!” 陶圣望道:“你想,我就一定要做吗?!” 荣慧大师说:“没错,你不服气?你不服气也没有用,这世界就是唯强是从。你娘想嫁给陶如故吗?你弟弟想一出生就被摔死吗?他们都不想,可谁会问他们的意见?还有你,你问为什么是你,为什么?这原因还不够明白吗?因为我比你强!只要我比你强一日,我就能欺你、骗你、杀你!” 陶圣望道:“难道弱小就不配生在这世上吗?难道强者就一定要欺辱他人吗?你说得都是歪理!我娘说过,强者从不以欺凌弱小为乐!” 荣慧大师说:“你觉得你娘说得很对,那么她是个什么下场?你知不知道,她其实天赋极佳,当年若是通了神,后来也不会落到陶老三的手中!” 陶圣望捂住耳朵:“通神通神,你满口都是通神!可是通了神又怎么样?这世上的所有人,再通神也强不过神祇,难道所有人都不必活着了吗?” 他似乎戳中了荣慧大师的痛处,被一脚踹中,滚了出去。他“哇”地又吐了一会儿,却还不知死活,学着荣慧大师的模样大笑:“老秃驴,被我说中了!” 荣慧大师把他抓起来,“啪”、“啪”打了两耳光:“混账!我好心教你道理,你却油盐不进,真是该死!你娘怎么会生了你这么个窝囊废!” 陶圣望到这个时候,已经无所谓了,索性说:“窝囊废又怎么样?天下的窝囊废那么多,你管得过来吗?!老秃驴,我实话告诉你,即使再来一遍,我娘还是不会通神,因为她不喜欢,不喜欢!她被害死,不是她的错,是陶老三那个王八蛋,是他走错了路、选错了道!只有他该死!你少对我娘指手画脚,你懂她什么?这世上能替她做决定的,只有她自己!” 他一股脑儿说完,已经泪水涟涟,又仰天哭喊:“我也想我娘通神,想她别嫁给陶老三,也别生下我,可是我能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荣慧大师松开手,后退两步:“这些话,都是她教你的吗?她真是……真是死性不改!” 陶圣望只顾着哭,荣慧大师又后退两步,抱住脑袋:“她怎么死都不明白,人若是像蝼蚁似的活着,就只能被人踩!她是个傻子,你也是,你们根本不懂……” 他忽然转身离开,连陶圣望也不要了。陶圣望哭了一阵,看他没有回来,便掉头往另一个方向跑。清晨时,陶圣望已跑回了村子。 说是村子,其实已经变成了废墟。荣慧大师坐在那口井上,手里拎着个木桶。 “你干什么……”陶圣望扑过去,拉住他的衣襟,觉得喉头干涩,“你为什么!他们妨碍你了吗?他们做错事了吗?!” 荣慧大师道:“我想了一宿,须得让你看看,你娘是错的。” 陶圣望牙齿打架:“你……你是真正的畜生……” 荣慧大师说:“错了,你又说错了,畜生不是我,而是他们,只有他们这样弱者才是真正的畜生。” 陶圣望抱紧双臂,天那么亮,他却觉得冷,甚至比过去任何一刻都要冷:“好可怕……你究竟是谁?你……你太可怕了!” 荣慧大师道:“我是谁?嗯,我是荣慧,你只需要知道这个就好了。” 他站起身,踩烂那只木桶,表情和蔼得就像他杀人时一样:“但是你不能叫我荣慧,你得叫我师父。以后我会教你通神,带你修行。” 陶圣望说:“我不要,我不要再跟你走!” 荣慧大师道:“你想走,可以,杀了我就行。只要你一日杀不掉我,我就永远是你师父。” 他拎起陶圣望,向远处走。十年后,陶圣望终于出了师,可谁都不知道,他出师的那一天,也是他师父的忌日。他走访六州名山,试图找到他师父的宗门,可惜天底下除了他以外,竟然没有一个人听说过荣慧的名字。 陶圣望感到些许寂寞,可这份寂寞很快就消散了,因为他在祈愿河畔,遇见了他失踪多年的舅舅。 他舅舅名叫傅煊,与荣慧截然相反,待他极好。他为舅舅办事,舅舅感念他的辛苦,终于为他寻到了一种秘法。秘法里说,只要他掏出某个人的心,就能救活娘和弟弟。 这对陶圣望来说易如反掌。 因为荣慧教给他的第一个招式,就是掏心。
第49章 小胜镇(十)现在的样子很丑。 心的主人是位白衣公子,陶圣望见过他,知道他出身朔月宗,是个心很软的人,而这种心很软的人,最好对付了。 陶圣望利用断骨和臭水沟骗得了对方的信任,让白衣公子将他带回家。他们顺理成章地做了朋友,然后,他就按照计划的那样,把对方一步步逼入绝境。 掏心的那个夜晚,白衣公子无路可逃,临河问他:“我们不是朋友吗?” 陶圣望道:“我们是朋友,可是比起朋友,我更需要这颗心。” 白衣公子披头散发,凄然道:“既然你一开始就是为了这颗心,又何必与我做朋友?凭你的本事,直接掏了它岂不是更好。” 陶圣望说:“我习惯了。” 白衣公子恨极反笑:“你习惯什么,习惯骗人吗?!” 陶圣望带着一丝笑意:“不错,我习惯骗人。你一定觉得好笑,怎么会有人习惯这件事呢?可是我真的习惯了。” 白衣公子说:“天底下竟然有你这样的畜生!” 陶圣望道:“这很稀奇吗?” 白衣公子说:“究竟是怎样的人家,才能教出你这样的畜生?!你、你就没有一点愧疚,一点心虚吗?” 陶圣望平静道:“若说一点都没有,那是假的,可这一点愧疚和心虚,并不能阻止我骗你。” 白衣公子踉跄向前:“倘若能重来一回,我那天必不会管你!是我……是我一时糊涂,救了条杀人的毒蛇!” 陶圣望跟着他:“你说错了,即使重来一回,你还是会管我,因为你是个好人,还是个心软的好人。” 白衣公子怒斥他:“你根本不懂何为人!滚开!别靠近我,你这畜生、畜生……我怎么会把你当作朋友?我真是瞎了眼!” 陶圣望道:“不是你瞎了眼,而是我太了解你。” 白衣公子说:“自以为是!” 陶圣望道:“自以为是?你不知道,为了骗你,我日夜揣摩你的心思,我们讲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我都曾在心里反复地琢磨过。” 白衣公子跌跌撞撞,只想甩开陶圣望,可是他身负重伤,还没有走出几步,就被扶住了。 陶圣望轻声密语:“你不信是吗?那我说另一件事给你听,你或许就能明白我。以前我想杀一个人,可他比我狡猾也比我狠,为了杀他,我每时每刻都要骗人,然而他太聪明,总能识破我的谎话,于是我开始骗自己。 “我对自己说,他是我师父,是我最崇拜、最佩服的人,不论他说什么,做什么,我都会认可他、附和他,久而久之,他真信了。我因此得了手,把他给杀了,但是他死以后,我又开始迷茫了,因为我发现我也分不清了。” 他说着,开始挖心,任由白衣公子痛苦惨叫,他都没有停下。血流出来,染湿两个人的衣衫,他忽然说:“兄弟,是我害了你。” “既是兄弟,又何必说这种话? “我半生坎坷,历尽千辛,临死了,却还有一件事没有完成。 “什么事? “家仇未报……请你在我断气以后,把我的心掏出来吧!” 长夜空寂,河水滚滚,四下再无别人,而那白衣公子面白如纸,头垂在一侧,早已经死了! 陶圣望拿着那颗心,仍然在自言自语:“兄弟,你若是不应,我们真是白相识一场……罢了,罢了……你把仇人姓名告诉我,我日后必为你报仇。” 他演着这段情真意切的独角戏,最后哭了起来。只是他哭得很滑稽,泪往下流,人还要笑:“这便是做朋友吗?原来做朋友是这种感觉,真是该死……你刚问我,天底下竟然有我这样的畜生,哈哈……天底下竟然有我这样的畜生!” 他肩膀耸动,像是没忍住,一边流泪一边大笑:“荣慧,你听见没有?多亏了你,天底下竟然有我这样的畜生!” 天亮后,他就走了,走前没忘记把白衣公子的魂魄封咒,以免对方化鬼。后来,他回到家乡小镇,先将盘踞在这里的宗门弟子赶走,接着按照秘法所说,把含有弟弟尸骸的丹药,和那颗心一起埋在老宅下面。 然而这世间有个规矩,叫作人死不能复生。其实这句话还不够准确,因为不止是人,神也不能复生。 世界本是混沌,混沌则是“一”。一是万物的本源,也是力量启始,它是永恒不变的,因此,不论一如何分化,万灵如何不同,大家或死或消散后,都将重新化为一,所以世间没有转世,更不能复生。 好比鬼,鬼也只是人留在世间的一种手段,最终还是要消散的。 这个道理谁都明白,可是陶圣望并不甘心,他将希望都寄托在秘法上,于埋心处种下一棵飞头木。这种飞头木能生出酷似人头的花来,吸食着附近区域鬼魂。他以此为饵料,又设缚灵符,模仿当年雷骨门制造仙音烛的办法,还真唤回了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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