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洛筝已经双目无神,完全没了自我意识。 钟庭顾忌萧月恒,眼见他往这边来,立刻想赶在他之前制住洛筝。 与他的迫切不同,萧月恒始终走得不慌不忙。 在钟庭距离洛筝仅有半米时,一抹青绿色倏地袭来,瞬间将他弹开。 “或许,你还未弄清一件事。” 萧月恒慢步来到洛筝身前,折扇在掌心轻轻敲了一记:“我不除你,可并非是你有能耐。” 随着扇子那声“嗒”的轻响,洛筝眼底一下重现神采。 大概是刚刚恢复意识,洛筝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瞧着眼前的青色衣襟,鬼使神差地喊了句:“祖师爷。” “……” 萧月恒被喊得莫名其妙,侧头看他:“犯什么毛病?” 洛筝被他看得一抖,缩起脖子:“我条件反射……” 萧月恒:“……” 什么玩意? 不等他再说什么,只听前方又传来扑通一声响。 萧月恒回过头,循声望去。 钟庭面朝他,曲着双腿,跪得笔直。 “…………” 萧月恒一脸木然地与钟庭对视。 无语的同时,他还不忘警告一眼不远处憋不住笑的莫星寒。 钟庭这实实在在的跪法,直接给洛筝跪清醒了。 他吓得往旁边连跳三大步,生怕挨着萧月恒一同受了这个礼。 别说洛筝,钟庭自己都跪得一懵,半天没回过神来。 他紧紧盯着萧月恒良久,遗忘的记忆才逐渐回溯到脑海。 钟庭想起来了。 他是一名除梦师。 而除梦师一脉有位人人仰之弥高的祖师爷,他曾经带着小洛筝叩拜过一遍又一遍。 此时此刻,那个钟庭无比敬仰的人就活生生站在那里,微垂着眉眼,仿若睥睨众生的神明。 洛筝三步并作两步,一直蹿到莫星寒身侧才停下来。 无意间,他瞥了眼钟庭,而后愣在原地。 有那么半秒,他好像看见熟悉的、温和的钟庭了。 可洛筝怔怔望着跪着的人,却不敢再随意喊一声师父。 萧月恒目光微垂:“不接着伪装了?” 钟庭还是跪着,低着脑袋看不清神情。 好半晌,他自嘲般扯了扯嘴角:“晚辈无能,祖师爷见笑了。” 萧月恒不想教训一缕后辈的残魂,开门见山问:“以魂养梦的法子,你是从何得知的?” 这种稍有不慎便会闹出大劫大难的偏门邪法,他破那么多梦也只见过一回。 那次是个普通凡人听信谗言,为重生亡妻而以身试险,结果二人命数双双改变,最终落得魂飞魄散的下场。 也因此事,之后萧月恒明令禁止,除梦之术非本脉一律不可外传,且破梦后必须将梦里的一切全部抹去。 此等邪术应当除了他与几个徒弟,再无人得知才对。 之前看洛筝的反应,显然也是头一回听说这种事。 那么,钟庭又是如何知晓的? 萧月恒总感觉这是关键,才没有干脆利落地斩梦破梦。 没料到他会问这个,钟庭怔楞了片刻。 而后他哑声开口:“有位前辈说,只要自愿分出一缕生魂养梦,就可以留住想留住的人。” “如果修为足够,甚至可以养回那人的神识。” 萧月恒眯起眼眸:“何人所言?” 钟庭沉默两秒,说:“我不知道。” 萧月恒端详他的神情,料他不会说谎,又问:“这人如今在何处?” 钟庭这次安静更久,最后还是说:“我不清楚……” 话音还没落,他就狠狠皱起眉头,抱头痛苦地闷哼了一声。 见他如此,萧月恒止住下一句询问。 直到钟庭有所缓解,萧月恒才不紧不慢地开口:“你是除梦师,应当再清楚不过。” “哪怕你真的分出生魂饲养这个梦,到头来也不过是一场虚妄。” “……” 钟庭眼睫轻轻颤抖着:“我知道的。” 可他还是心存侥幸,想着万一呢? 万一真的成功了,钟芸真能得以重生呢? 明知这是禁术,可钟庭为了这份侥幸,还是动了妄念。 他心里对钟芸始终有一份放不下的愧疚。 如果当初早些察觉钟芸情绪不对,阻止家里人丧心病狂的做法,或者他早些学习除梦术,也许钟芸就不会离开了。 钟芸不是钟庭的亲姐姐。 钟庭是早产儿,身体一直很虚弱,稍微吹点风都会感染风寒,经常咳嗽咳得撕心裂肺。 那个年代太多迷信之说,有人向他父亲建议,说是能多养一个姑娘挡邪避灾。 于是,钟芸被领到了钟家。 她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形影不离地陪着钟庭。 如果钟庭不高兴,她就会挨罚。 最开始钟庭不清楚,时常会闹闹小脾气。 往往这时,钟芸就会被带走,连着好几天都见不到人。 钟庭以为是自己不听话,钟芸比他乖巧懂事,所以管家或者李阿姨总会带她出去玩,而没有他的份。 他从来没留意到,钟芸每次回来后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也从来没有收敛坏情绪。 钟芸是个很好的姐姐,尽管她跟钟庭不是亲生姊弟,还总是因为他受罚,可钟芸仍然给予钟庭很好的陪伴。 尽管钟庭在日记里写的,从来都是一句“讨厌姐姐”。 其实自钟庭懂事起,陪伴在左右的始终都是钟芸,他早就把钟芸当做亲姐姐对待。 可老宅里的管家、佣人,甚至是邻居,都说钟芸是冲喜的,只要钟庭对她好,她丧命越早。 钟庭不愿相信这些言论,可钟芸的身体当真日渐愈下。 渐渐地,钟芸的笑容越来越少。 钟庭也能察觉出些许不对,当时他以为自己收敛一下脾气,钟芸总会开心起来的。 可钟芸却彻底消失在那个除夕夜。 后来钟庭学了除梦术,才明白当时钟芸跟李阿姨说的做梦究竟是怎么回事。 或许钟芸是被梦魇缠身,或许真如那些人所说,她是因为钟庭才早逝…… 钟庭以为,钟芸的死因大概就是如此。 然而现实比他想象的还要残酷。
第11章 破梦 在医院那几天,钟庭见到了老宅的家政阿姨,才知道当年钟芸究竟经历过什么。 他的父亲,为了让他彻底恢复身体健康,竟然相信所谓的“以命换命”言论。 家政阿姨说,那晚被绑住手脚时,钟芸哭得嗓子都哑了。 但是没有人站出来,没有人救她。 临近春节,院子里的人工湖需要换水。 于是底下的淤泥,被挖开一个两米长半米宽的黑洞。 它吞噬了活生生的钟芸。 他们明知道这样做会遭报应,害怕替死的冤魂回来寻仇,还剜掉了钟芸的眼睛。 那一年,钟芸才十六岁。 短短十几年人生,全部都是噩梦般的境遇。 钟家没人把她当过小姐对待,邻居总是对她指指点点,她还会因为弟弟的小脾气,而承受十倍百倍的鞭打责罚。 她什么都没拥有过。 到最后,连命都不是自己的。 濒死之际,人的各种情绪都会被无限放大。 钟庭对钟芸本来就心有歉疚,从家政阿姨那里得知真相后,他又因此添了深深的悔恨。 个中情绪糅杂在一起,到底还是生出了梦魇。 如萧月恒所想,这个梦中梦的构造与寻常的全然不同。 以魂养梦,钟庭其实也是偶然得知。 是那位前辈跟他师父聊天时,他偷偷听到的。 当时他师父也觉得此术法骇人听闻,一直提醒那位前辈不能随意透露。 在那之后,钟庭确实没再从他人口中听过此类传言。 如果不是因为他梦里那个与钟芸一模一样的梦官,钟庭可能永远不会想起这回事。 钟庭想保住那个梦官,所以自愿分出生魂造一个主梦。 这样一来,他不仅能成为真正的梦官,也是承载起整个梦境的宿主。 没人比除梦师更了解梦以及梦官,尽管没有具体法决,钟庭还是成功将主梦造出来了,只是没办法确保一定能够留住钟芸。 但他已经行将就木,孤注一掷又何妨…… “少在这儿自我感动。” 萧月恒语气极为冷漠:“你就从没想过,她根本不需要任何愧疚跟悔恨,只要一份真真正正的自由?” 活着要因为弟弟的脾气受罚,死了还要因为弟弟迟来的愧疚变成梦官,倘若钟芸真能复生,很难不说会不会骂一句晦气。 因为萧月恒的话,“钟庭”整个僵在了原地。 没想过吗? “钟庭”不清楚。 如今的他,不过是残留在此的一缕生魂,真正的钟庭早就躺在棺椁中,等着下葬入轮回了。 四周一片沉寂,无风无声。 “钟庭”低垂着头,一动也不动。 这里永远不会成为现实,不过残梦一场。 钟芸无法复生,而他也只是一缕孤魂。 或许,他做错了。 且不说这样能不能弥补钟芸受过的苦难,他身为除梦师,死后却自甘沦为梦官,也不知是在讽刺谁。 想到面前人的身份,“钟庭”更是无地自容。 过了很久,他终于缓缓启唇,声音生涩:“大概要劳烦祖师爷,替我善后了。” 萧月恒敛着眉眼,没有应声。 除梦这么久,萧月恒斩破的梦魇没有千万也有百万,此事于他而言不过是家常便饭,谈不上麻烦。 他默不作声地推开折扇,扇面正对着跪坐在地的“钟庭”。 临到这会儿,洛筝才恍然反应过来,萧月恒准备破梦了。 他终于没忍住,又哑着声音喊了一声:“师父……” 话音未落,洛筝抬脚就准备往前扑。 可没等迈出一步,身旁的莫星寒就将他一把拽住。 与此同时,萧月恒挥起一道劲风。 洛筝挣脱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钟庭”被风团团围住。 萧月恒瞥了一眼他们的方向,指尖翻动,毫不犹豫地甩出第二道青风。 “钟庭”位于风圈中央,从脚尖开始一点点变得透明。 洛筝张着嘴,试图再喊几声师父。 但他的喉咙像是被塞了石子一样,哽得不像话。 洛筝从八岁就被钟庭捡走,跟他生活了十年,感情早已超过师徒,说是血浓于水的亲人都不为过。 大概因为钟庭总是告诉他,除梦师都活不长,所以钟庭在医院闭眼时,洛筝并没有特别难过。 那时他只是很恍惚,有些不习惯突然变成孤身一人。 可现在亲眼看着钟庭在他面前消失,洛筝是真的有些扛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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