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羊肉可比金子还来的实在。 “将军请讲!”将士舔了舔嘴,一想那滴油的烤肉香,便心情澎拜,刷地看向于林,肃穆聆听。 于林道:“贵人生辰将至,我该写什么祝语?” 众将士都瞪着一双眼睛。 “贵人?” 这二字一出,席中将士也心知肚明。 能有什么贵人,飞羽将军心气比天还高,能放在眼里的权贵除了东宫那一位,别无其他。 “将军想给太子拍马屁?” 嘴快者立即被于林凛了一眼,甚至少见地瞧见将军眼中的不快。 “放你的狗屁,这是大事!肚子里没墨现在就给我滚出去!”于林这恼怒的一声呵斥,将士们不由郑重以待,个个面色深沉。 有人问:“将军具体表达何意?” 于林不由吐出一口气,他紧皱着锋利的眉,心里咬文嚼字但嘴里全是空气。 “足够真诚,特别。” 他说:“以及……动人。” “……” 于林读过的书太少,至多看得懂军令,这晦涩的形容讲出来,让帐篷里一片沉默,那些穿着甲胄胡子拉碴的大老爷们,全都开始龇牙咧嘴,苍天可见,这可比打仗难多了! 两个时辰后,将士们才陆陆续续地从帐篷里走出来。 半月后,东宫取得军报,正逢太子寿宴,只因战事,宴席从简。 姜鹤年在夜晚拆开那封信,捏在手心中一瞧,依旧只有一句话。 于林写道:昭昭如愿,岁岁安澜。 院中只有一棵枯木,他看向明月,秋将至。 姜武二十七年,姜王的身体每况愈下,姜军还差几口气才能彻底将蛮夷扼杀再战的火苗,太子姜鹤年在这年深秋赶赴边疆鼓舞士气。 王位想稳须手握实权,实权得靠军民来固,姜鹤年深知姜王的用意,他的马车抵达压阙堡的时候,于林已派人来迎接。 太子来时,穿着一身素简的白袍,出征的姜军一共二十万,姜鹤年没有看见全貌,崇武营出来的将士都集结在此。 “战场的主宰是尔等将士,不必朝拜孤。”这是姜鹤年到来时说的第一句。 “孤来,是为祭奠亡灵,带故去的将士们归乡。” 因战事吃紧,姜军的遗骸未能运回故土,只能埋葬在这黄沙下,军营为他们立了简陋的木头,一道道插在黄沙上,像是地里长出了白杨枯枝。 姜鹤年立在军队前,他挺直身,这一抹白在风沙中不动如山,眉眼一凝,目光不是冷的,对亡者的怜惜在他眼底细水长流,地面都被黄昏落日晒得金黄,他站在那里时,像宫廷屋檐上无声的金铃落在边疆的投影。 在此之前,他未曾亲临战场,仅凭文书未能体会其中寒苦。 他低下头去,便能看见地上插满箭羽,血流满地,迟早有一日,黄沙会将一切都掩去。 姜鹤年能看见的,还有木上之魂。 那些死去的将士们,身上有刀孔,满身箭矢,有的断了腿,断了手,在流血,更甚者,连脑袋都找不见,这些鬼魂立在木牌之上,无声无息。 姜鹤年望着那些黑影,他站在生与死的中间,站在阴阳交界。 姜鹤年叹息一声,伸出手,一把土洒了出去。 尸体不能运走,他就带来了皇城的土,那些土和黄沙混在一起,风来的巧,全都吹进了墓地中。 他道:“我姜朝将士,归乡矣。” 军队中顿时有泣者,思乡之情难掩,便就此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 于林会永远记着这一幕,他细细地看着姜鹤年挺拔的身影和平静细腻的神情,天上的神仙会不会因为人的消亡而流泪呢?他不知。 但他看见地上的神仙在沉默哀恸。 太子席地而坐,战士们皆未卸甲,那些冰冷有笨重的铠甲压在他们的臂膀上,饱经风霜之后,能在火堆边喝上一碗小酒是最珍贵又畅快的事。 姜鹤年知道自己的存在会让他们拘谨,所以他率先给姜军敬了一杯酒,在他脸被酒气烧红之后,便走进了帐篷里。 姜皖喝醉了酒,含着眼泪枕着他的膝盖睡了过去。 于林遣人将她扶回了自己的帐篷里。 于林总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在只剩下他与姜鹤年两人时,他说道:“公主吃了很多苦。” “那卿呢?”姜鹤年便问,被他注视着时,不会叫人惶恐,反而让人心安定神,“小皖好与坏都会告诉孤,卿怎的不会?” 这声关心让于林沉默着,一时甚至有些无所适从。 “臣并不怕苦。” 他说。 姜鹤年笑道:“卿当真无所惧?” 于林回:“臣非完人,岂会无惧?” “卿惧何?” 于林捏紧了酒碗,只痛饮下去。 诉心意,只怕遭厌。 于林想,等太子登基,子嗣绵延,天下太平之时,他便卸甲归田,那时,他心中只有憾而无惧。 他也许会述说心意,也许不会。 “臣只惧心愿难成。”于林擦去嘴角的酒渍,呼出一口热气,“臣有三愿。” “一愿,天下太平,姜朝昌盛。” “二愿,主子安康,万事无忧。” “三愿,臣能无憾归乡。” 他说完,又自嘲般地勾起嘴角,不去看姜鹤年脸上是何反应,接着说:“主子,你舟车劳顿当早些歇息,臣先行告退。” “这是卿的帐篷,卿要去何处?”姜鹤年说话的声音很轻,但于林都能听清,“若卿不嫌孤叨扰,不妨同榻而眠。” “你我君臣二人,这些年,却很少交心而谈,今夜不正是个机会?” “臣,都听主子的。”于林道,他低下头,吸了口气才将自己惊诧又欣喜的情绪沉淀下去,今夜的酒太纯,喝了两碗就冲昏了他的头,熏红了他的脸,他一定是醉了,醉了心就开始傻笑。 姜鹤年问一句,他磕磕巴巴地答一句,直到帐篷外的火熄了,人声退了,才决定上床歇息。 姜鹤年褪去外衣,于林卸去铠甲,二人躺在床榻上。 姜鹤年侧躺着,头发滑落在肩膀上,他的头发很长,京城里的主子养得矜贵,他露出的后颈像一截细腻的白藕,于林细致地将他刻在自己的眼睛里,这是从未有过的距离,他庆幸姜鹤年没有回头,让他自己默默享受这一刻。 这注定是于林的一个不眠之夜,他不想闭上眼,直到他听到姜鹤年的呼吸声越发平稳,已经夜深时,按捺不住搏动的心催促着他动了动。 于林离姜鹤年很近很近,都能闻见他身上干净的气味,能听到他的呼吸,他探起头,靠近些,紧张得手攥成拳头。 他屏住呼吸,不让自己的热气洒在对方的脸颊上,他轻轻地比蜻蜓点水还要细微,最终用嘴唇触碰了姜鹤年的后颈,刹那间,立马缩了回去。 这是亲吻。 是他难以言说的爱。 于林唇齿颤抖着,他不愿割舍,却又深知这种情愫是畸形的令人作呕的。 他不是断袖,他不爱男人,他的心里只是装进了一个人,而那恰好是个男人。 只是于林并不知道,姜鹤年一直都是醒着的。 他的睫毛在于林触碰他时明显地一颤,他没有睁开眼,只是清醒地感受着于林那小心的触碰,仅仅只是一瞬,但热息还是扫在他身上,烫得他心惊。 于林是醉了酒的傻子,他亦是。 帐篷外的风还在吹着,这冷薄的空气冻不住怦然不止的心,宿醉一场又何妨?
第76章 姜鹤年(六) 姜武二十八年,姜王病逝…… 三日后, 太子回京。 将军于马上送别,别无他言。 太子此行消解了他心中思念之情,同床共梦已算圆满, 殊不知,这会是他此生与姜鹤年最后一见。 姜武二十八年,姜王病重,太子侍疾,消息传至边疆时,姜皖决定不报回京。 姜王危,帝位更变在即,临行前,她对于林道:“王氏贼心不死, 我恐其谋逆对阿兄不利,等朝廷的诏书下来可就迟了,有我在,必不会让阿兄有事,你好生打完这场仗,回京城复命之时,我们在宫中好生畅饮!” 姜皖回京时携带了四千轻骑,若当真宫变,便八百里加急, 边疆的于林带军回京接应,她回到京都一路无阻, 身上的铠甲还没有脱,持剑入内廷,一身戾气无人敢阻,刚至午门, 头顶上传来一声钟响,铠甲簌簌一声,脚步顿时刹住。 丧鸣钟响,帝王崩殂。 她遥看了宫中金顶,一时茫然,宫道间,宫人倏地跪拜在两侧,惶恐倾听。 姜皖没有停顿多久,接着她便奔跑起来,她急急地朝东宫的方向去,宫墙上有金黄的银杏叶璀璨得像天上的太阳落了下来。 她父王竟去了。 姜皖即使有准备,却依然感到意外。 她心中没有莫大的悲伤,却也不是她自己预料般的冷漠。 她记得,奶娘离去的那一天,她难从悲痛中走出,阿兄在夜间与她谈心,阿兄告诉她,那就是死亡,血亲离去,身上就会少一块儿,哪怕很小,也是缺了。 姜皖更迫切地想见到姜鹤年,她还未到宫中,先看见被两侍卫架住的赵阴阳。 “公主?公主——!”他晃眼间瞧见姜皖,起先诧异,却如蒙大喜,“公主快助我一臂之力!东宫有变!太子有难——!” 闻之,姜皖立即冲过去,见侍卫有拔剑之意,她先行出剑,未多半言,一道寒光闪出来,剑归鞘中,两侍卫的脖子顿时鲜血迸溅,呕血倒下。 宫廷的侍卫敢朝她拔剑,果真东宫有变。 “我在东宫设下的阵方才破了,恐是有邪物闯进东宫。”赵阴阳说道。 姜皖眉宇一皱,邪物?她并不懂道法奥义却知是大事,没等赵阴阳解释,先一步拽住他,奔去东宫。 东宫大门外的婢子瞧见她,又惊又傻,说道:“主子下令,任何人都不得踏入东宫。” “你是谁的人!”姜皖见那婢子的脸,冷呵一声,“姜礼?” 姜礼的人进了东宫? 岂会如此?! “滚开!我看今日谁敢拦我!”她那沾血的剑刃直接削过去,婢子在惊吓中瘫倒在地上。 姜皖持剑踏入东宫,直至内院中,赵阴阳紧跟随后,却颓然叹道:“迟了……” 满地的落叶,铺满了宫道,这里的空气冷得像是冰窖,赵阴阳半是哭半是笑,“这是命数,是天命,公主,你快逃!” “放你的狗屁!”姜皖一听,恨不得将他也一并给劈了,院中没有血,和她记忆中一样宁静,她自然不信姜鹤年出事。 “阿兄!阿兄——!” 她连连大喊,停在那内殿门外,抬头一看,殿中跪坐着一个人影,一身素白的外袍,长发颓落,影子都未晃动分毫,枯槁一般痩白的脸,与人偶别无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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