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里斯,你能帮我个忙吗?” 塔齐欧闷闷地说,看上去很烦恼。 “请讲。” “帮我问一下,他们穿这么少不冷吗?” 大约过了一刻钟,蛇牙朝这边打了个手势。 “走吧。” 莫里斯率先站起来,向身侧的年轻人伸出手。 塔齐欧脑袋木了一下,不明白这什么意思。 思量过后,他将屋里吃剩的竹签全部捡一块儿放回到人类手中。莫里斯看着他,笑了。 他们跟玛雅人来到院子里,火堆将周围熏得暖融融的,人群中走出一位拄着拐棍的长老,莫里斯在塔齐欧耳边说这就是他们的村长及巫医——火云刀。 同样是领袖,这位火云刀先生属实要比维克多更具威慑力。他没有胡子,整张脸看上去像树皮一样硬,一枚纺锤形的小棍连通两个鼻孔,脖子上戴着几条由鱼鳞和贝壳串成的项链,黑窟窿般的双眼似乎能洞悉一切。 塔齐欧觉得火云刀好像一直都在用不友好的目光看着他和莫里斯。 果不其然,老人转身走的时候突然回过头,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一口唾沫吐在他们脚边的土地上。莫里斯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不解中透着些许愤怒。 蛇牙赶忙插到中间,大概是在化解分歧——因为没过多久火云刀就坐下来,莫里斯也在他的示意下带自己退到一旁。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里,火云刀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塔齐欧一个字也没听懂。 他完全不晓得这些面色庄严的玛雅人究竟在商讨些什么,只能通过着眼莫里斯的表情来进行分析判断——他观察到人类眸光黯淡了。 最终,这场兄弟会以击鼓声收尾。 土著们两两一组,跳起了瑰异的舞蹈。 塔齐欧碰了碰旁边的胳膊:“我们要加入他们吗?” “不了,”莫里斯叹了口气,指着十英尺开外的一棵棕榈树说,“我们上那边待一会儿吧,我有话想跟你说——关于兄弟会的事。” 两人漫步到树下。 “他都讲了些什么?”塔齐欧禁不住好奇问。 莫里斯倚靠着树干,开始详细解答这个他极不想解答的问题。于是,又一个十几分钟过去,但这回塔齐欧听得一字不差: 火云刀的曾祖父是第一个看见欧洲人的尤卡坦原住民,那时候他们沉溺于内战,不知道这些船队的出现意味着什么,更不知道自己将面临什么。 直到上世纪中叶,西班牙方济各会为了促进当地基督教化,焚烧了不计其数的玛雅圣典,并大肆宣扬尤卡坦土著崇尚魔鬼。 不少原住民因此遭到虐待,更有相当一部分人在反抗中死在了西班牙的炮火下。兄弟会是他们用来发泄对西班牙宗教规范不满的一种形式。 “我真希望火云刀是在撒谎,”莫里斯忧伤地喃喃道,“因为倘若这一切都是真的,我不敢想象他一个本地人在讲述这些的时候有多痛苦!你说得对,塔齐欧,我被老师骗了——这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 他的身体沿着树干慢慢滑落:“绅士面具被撕裂,下面是一张撒旦的脸。我已经不敢再相信谁了……” “可你相信我,不是吗?”塔齐欧反问,声音清和通透,“你敢相信我、相信火云刀,否则你也不会在这里把他的话转述给我。因为你相信我们的前提——是笃定有人愿意告诉你真相,有人敢陪你接受真相。” 莫里斯扬起头,视线落网于那双灵动而悲悯的眼睛里。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他看到了上帝。 上帝打了个哈欠。 “莫里斯,我想到别处走走,一起吗?” 这一次,塔齐欧伸出了手。 人类沾满凝固血渍的手轻轻放在那只干净柔软的掌心上: “荣幸之至。” 天空是一片泛着紫色的黧黑,他们并肩走在图伦古城东面入口的台阶上。浪花温柔地安抚着海岸,残留在沙砾上的浮沫如鸟羽般细微。而当海风妆裹整栋灰色的雕刻建筑时,一群无声无息的病菌正在其中发酵繁殖。 默契使然,莫里斯主动为塔齐欧介绍起图伦古城的历史渊源——这座屹立于加勒比海沿岸的遗迹曾是十四世纪玛雅文化的宗教城市。 他用随身携带的竹签指着上面的复杂图案:“这就是玛雅人创造出来的象形文字。但他们的文字可不止象形,还有会意和形声。” 竹签尖端从上至下,从右及左。塔齐欧的手指跟着它的节奏,在这古老而又神秘的文字之间来回穿梭。 “神迹……”他呢喃道,“玛雅人是神迹。” “世上神迹多得是,”莫里斯将胳膊肘搭在塔齐欧的肩膀上,“如果你愿意——” 话到一半,他皱起眉头。 “别躲了,出来吧!”莫里斯直起身子喊。片刻,一个沿着滴水的墙蠕动的黑影来到了亮处——是蛇牙。 等塔齐欧思绪回笼,莫里斯已经三五步跳到下面。然后,像所有三流小说里的烂俗情节一样,两个大小伙子没吵几句就在沙滩上扭打到一起。 塔齐欧只当这是人类间的亲密互动,没管他们,转身继续观看玛雅文字。 忽然,某种微妙的力量驱使他。他不由自主地将双手贴到上面。刹那间,两束光华从他眼球内部透过瞳孔,和当初海神波塞冬石像散发出来的白光别无二致。 这一刻,他感觉万千知识涌入大脑。 不单单是由800个符号和图案组成的象形文字——那是20进位制、是玛雅预言、是金星公式、是13个水晶头颅、是约由43次日食和28次月食构成的沙罗周期以及尤为原始的米尔帕耕作法。 他仰望天空,一眼就锁定了木星——他知道,那是距离太阳第五近的一颗巨行星,近十二年后它会出现在相同的位置——就参照物是地球而言。 “塔齐欧!”莫里斯躺在沙坑里喊,双手攥着那把竹签死死抵在蛇牙的喉咙上,“你还好吧?” 白光隐去。 塔齐欧摇摇头:“一切都好。” 趁对手分神,蛇牙铆足干劲掐住莫里斯的脖子。 嘭——! 附近传来一声枪响。 三人齐齐朝一个方向望去。 在布有紫彤云的蓝色星空下,他们看到一匹安达卢西亚马,和马背上的第四个人。
第11章 11 那人放下高举的胳膊,将枪口对准蛇牙。 “滚。” 一句不怎么地道的玛雅语,声音冷漠残忍。蛇牙慢慢从莫里斯身上下来,小心地跟他们拉开距离,随后一溜烟没了影。 他收起枪,看向莫里斯:“你没事吧?” “谢谢。”莫里斯拍拍衣服上的沙子站起来。 塔齐欧一点点走下台阶,陌生人的轮廓在他眼中逐渐清晰:他脸色苍白,神态忧郁,一头深褐色鬃发,鼻子秀挺,弧度优美的嘴唇上嵌着一对卷曲而浓密的胡髭;一身蓝色常服,乌黑锃亮的皮靴时不时与金属脚蹬擦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锐利的目光忽然转向自己。 塔齐欧一哆嗦,慢吞吞地来到莫里斯身边。 “新西班牙总督路易斯·尤加特。”他用玛雅语自我介绍,盯了塔齐欧好一会儿,“你,上马。” 莫里斯上前一步。 总督当即掏枪,枪口对准莫里斯额头正中心。 “最好按照我的意思来,不然你们一个也别想活。”路易斯·尤加特不耐烦地说。 在一阵紧张的沉默之后,莫里斯转头:“尽量不要和对方发生冲突。” 话毕,塔齐欧就感到自己被一双手抱到半空,随即又被另一只手揪住领子拉上马背。紧接着,一股温热的气息打在他脖子上,这让他非常恐慌。 “莫里斯,”他喘着气咕哝道,“别离我太远。” 身后的大贵族官员用一根不知从哪儿拿出来的绳子绑住了他的手。绑得很随意,可以轻松挣脱,但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塔齐欧心想。 道路益发狭窄昏暗,像一张庞大的蜘蛛网,马蹄踩过水洼溅起泥水,周围冒着水汽。莫里斯跟在旁边一句话也不说,塔齐欧努力想要看清前方的景象,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将会被带到哪里,也不知道这两个人类在想什么。 “英国人?”总督突然贴近。 “是——”莫里斯开口。 “没问你。”尤加特用英语打断他。 “爱尔兰。” 塔齐欧怯生生地说。 “几岁了?” “十八岁,零三个月。” “旁边跟着的是你什么人?” 塔齐欧斟酌道:“师傅。” “师傅?” “闹着玩的。”莫里斯急忙补充说,在官员的瞋视下闭上嘴。 “到这儿来的目的?” 尤加特再度发问。 “找吃的。” “找到了吗?” 塔齐欧点了点头。四下恢复寂静,他能感受到坚硬的勋章和金属纽扣不断地搔摩着他的后背。 图伦古城上发生的迹象在他脑海中翻来覆去,他不确定该不该告诉莫里斯自己已经通晓玛雅语及众多天文、运算类知识的事情,或许他会觉得自己在说梦话,毕竟整个过程的确像做梦一样。 那身后这个人呢?莫名其妙地出现、莫名其妙地将自己拽上马。眼下是出手的最佳时机,可他却什么也不做,只是将下巴担在自己的肩膀上。 接连呼出的热气弄得他有点晕了。 突然,他们在一座府邸大门口停了下来。塔齐欧迷迷糊糊就被一个力气推了下去,所幸莫里斯接住了他。 “这是哪儿啊?” 塔齐欧有气无力地靠在同伴怀里。 “这是总督先生的家,”莫里斯安抚道,“他带我们到他家做客,今晚我们可以睡个好觉。” 就这样,他们跟着路易斯·尤加特向府邸更深处走去。 十分钟后,他们坐在尤加特府起居室的黑皮沙发上。现在是凌晨一点,宽敞的房间里嵌着柚木板,天花板上挂着一盏铁艺维也纳大吊灯,六个灯臂上都点着蜡,精致的瓷器和银器在桌上闪着银光。 这间屋子的主人倒在对面一张铺着红丝绸的雕花木椅上,看着他们。过后他起身,倒了点龙舌兰酒在两个镶金的玻璃杯里,送到他们面前。 塔齐欧刚要伸手就被莫里斯拦住。 总督会意,拿起两杯酒分别喝了一口,继而放回原处。塔齐欧有样学样地端起酒杯,鼻子凑到跟前闻了闻——那是一种淡淡的草药味道,辛辣中混了个别蔬果的香气。 没什么特别的。 他抬手将里面的透明液体一饮而尽。 奇怪的灼烧感从食道直通胃壁。 “莫里斯……”塔齐欧嘟哝道,与身旁满脸愕然的小伙子四目相对,“我的肚子好像被烧了个洞。” “你喝太快了!”莫里斯语气中略带责备,“没事的,缓一缓、缓一缓就好,或许我们可以吃点东西……”他抬眼望向那张冷冰冰的脸,“请问您这里有吃的吗,尤加特先生?这孩子八成没喝过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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