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的,总觉得听了如此尖锐的话语,那人却并未恼火,相反,流转交错的灯影下,像极了一个似有还无的、轻浅的笑。 像是一霎间琉璃光转,冬去春来。 “总之我不会再用,其它你自己留心。”叶灼说罢,红衣身影起落,消失在夜幕下。 看不到他后,离渊在街上买了壶桂花酒,找了个能看见月亮的屋脊待着。 也不做什么,自斟自饮几杯,往下方看人间的光景,再想想人间的事情而已。 过一会儿,屋脊下住着的的一家人携手从街上归来,一对父母牵着他们的孩子,一阵笑闹后安歇了。 离渊在屋上树影后,没让他们看见自己。 天上银河渐隐,城中归于平静,似乎一夜繁华尽散了。但他知道到明日,这一家人又会出门去,花灯也又会亮起。 他忽然想,叶灼也是从这样的人间长大的么? 有一对父母,一方屋舍,乘兴携游,尽兴而归? 离渊摇摇头。 完全无法把那人与这样的画面联系到一起。 秋月西沉,那是一轮将满的月,月华如水。 最后一杯酒喝完,离渊算了算日子,也径自往西南方去了。
第18章 西南山中。 “好些没?”离渊放开手,问。 那凡人老伯尝试着屈伸了一下腿脚手臂,喜道:“能动了!” 不仅能动,就连疼痛也消减大半。 离渊:“那就好。老伯,我拉你起来。” 秋老伯“哎呦”了一声被他从乱草丛中拉起来,试着走了两步。 “能走路了,能走路了!真是多谢……”秋老伯说着就要作揖道谢。 今日他山中砍柴时不慎跌落,手脚都跌伤脱臼,真正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一旦入夜,便会成为山中野兽腹中之食。 却不料,这年轻人在这人迹罕至的深山里从天而降,将他救起。 “不必谢。”离渊道,“我扶您。” “好,不耽搁您的事吧?真是有劳……”秋老伯一边殷切道谢,一边止不住地觑着这救他的年轻人,拿不准该如何称呼。 看他衣着气度,必定非富即贵,然而又有神仙手段,尤其是那张俊美面孔,恍若天人,让人看了真如做梦一般。 “前方便是下山道路吧。”离渊说,“是否需要我将你送回家中?” 秋老伯连说不必,山路遥远,他已经能够如常行走,又岂能耽搁恩人的行程。 “不知恩人来到这山中所为何事?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老伯在这山里也待了几十年,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尽管示下。” 就见那年轻公子沉吟一会儿,道:“倒真有一事。” 秋老伯顿时喜不自禁,他一穷二白,若能在这种事上帮到恩人,心中也算好过些。 “从这里往西南三十里,应有一座山崖,名为‘幻云崖’,不知您可知晓?” “三十里,幻云崖?”秋老伯苦思冥想,最终却是摇头,“我不曾听说过有这名字。” “那西南三十里,是什么地方?” 秋老伯想了想。 “只是几处野山、荒山,说是常有猛兽出没,也无甚物产,我们没人去那边。” “多谢告知。”离渊道。 对这结果,他并不意外。一路寻来多方打听,路上无一人知道“幻云崖”此名,都说未听过。 但从铸剑师那里拿到的地图,明明白白标示着此处。 连那地图也有玄机。若是聚精会神,一心寻觅那“幻云崖”的所在,地点就会变得飘渺不可见,若是心无所想,位置反而明白显现。 其中必有古怪。 秋老伯觑着他脸色:“恩人是要去那里么?” “正是。”离渊道,“老伯,就此别过。” 秋老伯眼睁睁看着那挺拔的黑衣身影轻轻跃起,消失在暮色远山中,心中满是敬慕。 早听闻世上有修仙人,今日一见,竟真是如此出尘潇洒,菩萨心肠。当下不由得往他消失方向长拜几下,这才离去。 回到家中,不由得向老母说起此事。 他老母高寿七十有余,近些年脑袋越发糊涂,已不晓事了。 但他仍是会每天在她耳畔唠叨些事情,一来,兴许能让老娘脑袋明白一点,二来,老母在世,总觉得心中还有寄托。 于是一边将母亲推到院中,一边不住说道: “娘,那公子救我时从天而降,真像天神一般……” 老母浑浊目光看着院中事物,嘴里含糊说些颠三倒四谁都听不懂的话语,秋老伯也不在意,只是兴致勃勃说这。 “恩人还说,要往西南边去,去找一个叫什么……” “看我这脑子,竟是记不清了,总之是西南边的一个地方。娘,你说,那地方会不会有什么稀奇?” “娘放心,我也只是说说,不会往那边走。仙人的地方哪里那么好去,咱们村里那些想求仙的后生,哪个不是出去后音讯全无,叫爷娘日夜挂念,哭瞎了眼睛?” “西南……”忽听老母口中吐出了两个清晰的音节,秋老伯大惊,随即便是大喜。 “娘?娘?你明白啦?” 老母口中却仍然喃喃念着那两个字:“西南……” 说罢,竟是颤颤巍巍抬起枯槁手指,指向西南方一片鲜红的晚霞:“西南有……” 秋老伯瞪大眼睛,看见老娘皱纹遍布的脸上,竟然浮现痴痴笑意。 “西南有……仙。” 说罢双眼一闭,竟是再无动作了。 秋老伯险些魂飞天外,颤巍巍去碰老母鼻息——原来只是睡着了。 秋老伯长舒一口气,擦掉额上冷汗。 “睡着也好,睡着也好。娘,今天中秋,等晚上醒了,我带你看月亮。” 日沉月升。 一轮圆月静静悬在高天之上,山中寂静如许。 离渊终于站在了幻云崖边。 好古怪的地方,幸好他提前动身。连过三道迷阵、三道困阵、三道杀阵,才算是踏入此地。 放眼望去,一片幽深树木。 铸剑师的小徒弟说,每到中秋之夜,他师父都会带上一壶烈酒来到此处,静坐一夜。 那酒铸剑师不会喝,而是在离去之时,洒在幻云崖上。 说是,以祭故人。 现在铸剑师驾鹤西去,小徒弟忙着祭奠师父,也就无暇祭奠师父的故人了。 别无他法,只得将此事托付给他的“离渊哥哥”来办。 离渊自然应下。 今日正是中秋,离渊提着一壶桂花酒向前缓缓行去。这酒他尝过了,还不错。 走过一整片旁逸斜出的密林,前方豁然开朗。 寂静疏阔的画面倏然展开。 幽白圆月之下,竟是一片错落的仙庄。 只是,全是断壁残垣。 离渊静静走上前去,右手边一面古朴青石静静矗立,其上苍苔蔓生,尘埃遍布。 隐约有些字迹。 离渊伸手拂去石上尘土。 第一笔刻痕完整展现的时候,离渊心中忽然一动。 这是剑痕,他想。 继续往下,青石上字迹完整展现。 乃是四个大字:幻剑山庄。 笔画清明凛冽,峻拔端方。其下有小字:道心惟一。 幻剑山庄?在人间未曾听过此门派。 离渊将这名字记下,越过此石直入门中。穿过半边坍塌的山门,迎面是开阔的场地,长满丛生杂草,几点秋萤在其中流散。再往前方望去,错落疏雅的白色仙宫依次坐落,俱都蒙了一层淡淡的尘灰,还有有火烧过的漆黑痕迹。 看过去,心中只觉一阵空寂寒冷。 离渊忽有所感,从储物戒里取出一方剑匣。打开后看见里面的三尺剑焕发微光,正发出悠长剑鸣。 剑身秀丽,如琉璃青花,剑柄沁红,如芙蕖丹衣,正是“怀袖”,叶灼在东海用过的那把剑。 他离开冶剑谷前,小徒弟说近日之恩无以为报,要他从冶剑庐中选一柄剑带走。 他就选了怀袖。 那叶灼性情难测反复无常,若这人哪天矢口否认当年恩怨,他就拿出来与他好好分说。 然而此时此刻怀袖剑忽鸣,其声幽凄,仿佛怀有无限悲意。 “你想说什么?”离渊对怀袖轻道。 圆月下照,剑鸣未停,越过山间似与整座仙宫共鸣,气息愈发凄寒入骨。 连离渊都感受到其中哀意。 “别哭了。”他说。 秋日冷风吹拂,鸣声随秋风盘旋着升入高天广寒,过了许久,终于渐渐停了。 剑上微光亦散去。 离渊没将它收回去,而是提剑在山庄中继续前行。 那些或坍塌或焚毁的白色仙宫如寂静坟冢,月夜里悄无声息。离渊一路走,一路看。 弟子居所,仙宫大殿,练剑场地,试剑石林……还有灵田、药庐、锻剑台阁。 周围山峰绵延,地势灵动,似有仙人洞府,洞天秘境。 ——这是一座完整的仙道宗门,而且,必是剑修宗门。 离渊从试剑石林中穿过,那些试剑石上还弥散着清寒剑意,可也只是回声。 最后,离渊在后山石壁前站定。石壁上刻着一柄无形之剑,定睛看去,似乎有万千剑影从中幻化,循环运行,生生不息。 右下方依旧刻着那句“道心惟一”。 石壁前乃是空旷场地,不难想象剑修弟子在此参悟剑意、磨砺道心的场景。 只是都付尘土。 此座仙宫,废弃没有五十年,也有二十年了。 离渊静观石壁,直到身后逐渐传来规律的脚步声,且越来越近。 他回身,看见一道身影沐月光而来。 是个白衣青带,腰间佩剑的年轻人。面容清隽,不露锋芒。 不必多看,离渊就知道这是个剑修。 他现在已经能一眼看出人群中的剑修了。 那年轻剑修也看见了他。 “阁下也是来祭奠他们的吗?”来者开口。 “他们?”离渊道,“你是何人?” 来者却似乎面有犹豫,不知是否该自报家门。 离渊的目光落在他的剑上。 此剑晶莹,气息流转,玄妙精微。 “你的剑,是太曜陨晶。” 天知道,“太曜陨晶”这四个字还有它的特性,他到底在小徒弟那里听了多少遍。 那人微愕然,旋即对他一揖。 “剑名‘太玄’。我是上清剑宗,苏亦缜。”他道,“阁下是铸剑师故人?” “铸剑师已经去了。” “我知道。我刚从冶剑谷来。” 那名为苏亦缜的年轻剑修黯然垂眼:“铸剑师赠我陨晶,剑成后我登门道谢,不料他已仙去。” 离渊:“所以你来这里祭奠,也是受冶剑谷的人所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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