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万里,多少土地无法耕种,多少生民流离失所,又是凡间王朝不稳,战乱最多的年头。”红尘剑仙说这话时出了神,“许是知道此事太伤天和,这些年,再没人提起了。”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事,数不胜数。要说前缘,这天下仙道里,谁和他没有前缘?——你说,这样的人,不管是他自己要出山,还是上清山请动他再出山,难道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微生弦却道:“正是如此,我才要来。” “……心系苍生,我真是远不及你。”红尘剑仙已是无奈,“那就小心行事吧,别再惹他。” 微生弦:“已经惹了。” 似是想起方才发生的事,连红尘剑仙都微微笑了。 “好了。听我一言,只惹这一次,远远躲开他。”红尘剑仙说,“否则,他哪天起一卦,昭告天下说你微雪宫该死,到时候仙道群起而攻之,你又要如何?” 微生弦听了,没有说话。 “这样的事,又不是没有。”红尘剑仙说着,忽然意兴阑珊,“罢了,说了也无用。说了,你们不记得,又有何用?就像方才那些小畜生模样,倒让我怀疑是自己记错了。” 却是不期然看到叶灼旁边的离渊一副聆听模样。 想岔了,小畜生会忘,离渊兄可不会忘。 那一刹那,前尘往事,蓦然又浮现在红尘剑仙心头。 “……要说吟夜的眼睛,不是在画那混沌封灵大阵的时候瞎的。他五感尽失,最后归隐山中二十几年,是因为那一年,他起了三卦。”红尘剑仙听见自己已经开始说起。 “那时候,纵然是用了如此大阵夺天地之力造化之功,天地灵气仍是枯涸,整个仙道都无法。有人说,此是天谴。既是天谴,是否就要通天的人来出面?” “上清主宗没出面,出面的人是他。” “就在极东之地,穷通山上,摆下满山贯通天地的大阵,他手拈三枚铜钱踏入山巅,向天问卦。” “第一卦说:天地有大劫,无赦。” “第二卦说:劫起西南。” 语气逐渐有些断续,红尘剑仙的神情,也蓦地空茫。 “剑仙兄。”不知何时离渊走到他身旁,“喝茶。” 喉咙干涩,似乎是该喝茶,红尘剑仙接了茶。 离渊:“剑仙兄,若是不想记起,就不说了。” 闻弦歌而知雅意,红尘剑仙听出了话中阻止自己再说之意。 奇怪,往事如沧海奔流,离渊兄明明是最适宜聆听的人,为何却不想要他说下去了呢。 正想着,就听见叶灼声音,淡漠清寒。 “第三卦呢?” 不知为何,红尘剑仙觉得周身有些寒冷。 不由自主地,他看向叶灼的眼睛。 那双眼与往常相比没有任何不同,仿佛不论他接下来讲出的是什么,都无法在这人心中掀起一丝波澜。 其实有时候,叶灼这样的神情会让红尘剑仙想起一个人。虽然那只是很少的时候。 红尘剑仙:“第三卦,祸起之地,幻云崖。” 终于说出这话,像是莫大压力在心中埋藏多年,终于尘埃落定。红尘剑仙长长呼出一口气。 叶灼静静看着红尘剑仙的双眼,看见他眼中有深深迷惘。 说来,红尘剑仙停留在渡劫后期已经很久了。想是往事纠缠,不能脱身的缘故。 他们身后,苏亦缜还和红尘剑派的大弟子说着剑道。 那边几位掌门宫主亦在交谈,但是落了隔音结界,听不见声音,想是在说什么重要的事情。 他只偶尔往叶灼的方向看一眼。 叶二宫主就在不远处视线可及的地方,让苏亦缜觉得安定。 只是—— 苏亦缜垂下眼,手指按在心口前方。 只是,他心依然隐痛。 ——叶灼依然注视着红尘剑仙的双目。 “然后呢?”他道。 “然后?说来可笑,时至今日,我也不知那卦有几分真,几分假。我也不知那是吟夜自己的话,还是有人想要他说的话。只是,那一天后,他的五感六根,是真的尽去了。” “那以后,幻云崖上,狂风骤雨,山重水复。”
第62章 “若是寻常门派,也许在那三卦现世的时候,就已经不存于世。” “而幻云崖上的那个门派,并不是小门小派。” “他们有剑仙,有剑圣,有无数惊才绝艳的族人弟子,还有风华绝代横绝当世的天下第一的剑修。”红尘剑仙看着暮色四合的远方天际,几点疏星拱卫着西方长庚星。 “他们有那时整个仙道最为纯粹,灵气最为浓郁的一条超品灵脉。几百年剑意纵横,于那灵脉之心涵养出一条蕴含剑道至理的剑脉。剑脉名为‘无量空境’,是天下剑修心中圣地所在。” “这样一个门派成了众矢之的,会怎样?那时我人微言轻,是天下剑修中一个最不起眼的人,因仰慕追随那个天下第一的人,一直远远看着幻云崖,看着那座门派。” 说到此处,不明所以的听者应当询问那门派的名号了。可是红尘剑仙面前只有一片静默。 神神秘秘,似乎有莫测之能的微生宫主似乎知道很多东西,他不问也不足怪。 可是,上次还偶有发问的离渊兄这次怎么也一言不发? 同是剑修,甚至同是无情道剑修的叶灼,听闻此等剑修圣地,也没有任何疑问之意。 那目光如同料峭春寒里一泓还带着浮冰的水,如此平静,如此清寒见底。 红尘剑仙下意识觉得怪异。可那些事那些名字,一经想起全都在眼前浮现,像一发不可收拾的春汛。 “那个门派,”红尘剑仙说,“叫做幻剑山庄。” “吟夜观主那三卦没能直接覆灭它,可是后来许多事都是因此而起。我一直看着,人言纷纷汹涌而至,明枪暗箭全都铺天盖地朝山庄而来。”红尘剑仙忽然笑了笑,“你道他们说什么?说正是幻剑山庄的灵脉夺了天下灵脉的造化。说天之道,高者应抑之——这都只是开始。” “这样风雨如晦的日子,一共过了多久,我也记不得了,也许六年,也许七年。” “直到那一天——我记得是八月十五。” “那一夜,幻剑山庄上下一片血海,整个门派一夕覆灭,不曾留下一个活口。等到所有人知道消息,那些事,全都已成定局了。” “所以我才告诉你们,离那个吟夜远一点。你们都是不世出的天才,你们山中也有灵脉。避世而居,尚且有事端找上你们,若是像那样举世皆敌,又如何能够保全自身?” 叶灼缓缓拭着剑,将那血迹彻底从剑上抹去。 “说了这么多,”他的声音淡淡的,“为何不曾听你说,幻剑山庄究竟是如何一夕覆灭?” “因为我不知道。”红尘剑仙说,“所以,我说不出。” “说不出,还是你不想说?” 叶二宫主的话语,真像他的剑,咄咄逼人。 “也许兼而有之吧。”红尘剑仙的语气,像是一声叹息。 “有些事我不想再去想,也不愿去相信,所以,二十年后,我心中已经记不清到底发生过什么。” 说罢他对上叶灼的目光,那目光,像是看洞彻他内心一切迷惘与恐惧。 “那你还记得的是什么?”叶灼问。 红尘剑仙的眼前,像是有一片深沉的迷雾。 他嘴唇微微动了动。良久,话语才从他口中说出,如同一条即将枯涸的泉水。 “我只记得,八月十五那一天,天快亮的时候所有人都听到天上轰雷之声,而后看到西南方一片辉煌,那是有人飞升时才会有的霞彩。” “那时候幻剑山庄闭门谢客已久,但我知道,一定是我仰慕的那个人飞升了。他是天下第一剑,他生而金丹,二十岁渡劫,天下间无有敌手。我相信即使天底下所有人都不能飞升,他也一定能飞升。他叫云相奚,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名字。” “于是我,还有一些同样仰慕他、追随他的人都往幻云崖去,想要向幻剑山庄道贺。仙道其他门派也都派人去了,因为他们都没有见过有人能这样飞升。” “到了那里,我们看到的,就是整座幻云崖一片血海。所有人都死了,然后一把火,又全都烧了。我从山门找到后山,找遍了每一宫每一殿,没找到一个还活着的人。” “也唯独没找到相奚剑,于是所有人都知道,它和云相奚一起飞升了。” “至于幻剑山庄的灵脉,自然是仙门百家,一拥而上。” 叶灼剑已还鞘,他目光依然平静通明。 而离渊就在他们之间,静静看着红尘剑仙像是比剑之时被一剑又一剑逼至绝境,要直面自己心境最薄弱处。 其实后半段故事离渊听过。 第一次听是初来人间的那个八月十五,在幻云崖上,苏亦缜说的。 那时候苏亦缜问他,一个门派,人人都说它是不祥,是祸根,它是否就该覆灭,就该偿命? 再后来他又听红尘剑仙说过故事的另一个结局。 说是那个门派全没了,而当年那个横绝当世的天下第一剑——他飞升了。 又后来,他还听到苏亦缜告诉叶灼,自己心中有小半条剑脉,那剑脉名为“无量空境”。 而要离开叶灼之时,那条剑脉,在他心中隐隐作痛。 其实这所有事都是一件事。 而这故事已经有人下过定论了。是铸剑师。 铸剑师说,金石无心,刀剑亦无罪,只是人心之中,风雨如晦。 ——是谁心中风雨如晦? 无罪的是刀剑,有罪的是谁? 八月十五那一夜,会在幻云崖长鸣的怀袖到底是谁的剑,叶灼又是谁? 其实离渊想知道。 其实,他也曾在有些时候,试着将这些人口中故事,一点一滴拼凑起来。 只是他不会问叶灼。 因为他想,叶灼也许不想提起。 微雪宫中人,喜欢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喜欢心照不宣对面不言,他觉得自己也颇得真传。 于是,他依旧不问,亦依旧不言。 红尘剑仙疲惫般半阖双目:“我记得的,就只是这般。” “所以,你郁结于心。”叶灼平静直视着他,“这就是你停留此境,迟迟无法到渡劫巅峰的原因?” 红尘剑仙:“是。” “记得一些事,却不愿去想清到底发生了什么。看不上仙道行事,却身在其中,不得不与它和光同尘。”叶灼说,“你既然改修了红尘剑道,为何不修到底?” “此话何来,”红尘剑仙看着他,“我的剑道在你眼中,竟是未修到彻底么?” “你喜欢红尘之善,却不愿想红尘之恶,如何算是修到彻底?”叶灼道,“何况人心生来混沌,红尘本无善恶,是你庸人自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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