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不要像他们,什么都不能言,不能说。 叶灼的双眼,依旧平静。 尘世间因果如同海潮此起彼伏,烧尽了,又会长出新的。 他是谁,他和幻剑山庄到底有什么关系,那些事连他都不在意。问心有愧的人却要一遍一遍对他说,一遍遍让他想起。 好像都觉得他杀人非要有个理由,而那个理由没了,他就会不杀人一样。 他不信世上第一把剑锻出来,是为了摆在那里要人观赏。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寂静里,叶灼开口了。 “那观火洞呢?”他说。 死一般压抑的氛围里,清冰琼玉一样的嗓音轻描淡写说出这句话,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连太清都一时间未反应过来他到底在说什么。 叶灼看着他,唇角微微翘起,一个近乎恶意的笑容。 “我说,那观火洞呢?”他一字一顿。 “阁下也能立大道誓言、心魔誓言、因果誓言么?”
第86章 随着话音落下,叶灼的剑再度出鞘。 烈火熄灭,而他的剑招变了。 红衣与夜幕融为一体,他的身影越空而来全无声息。那剑鬼魅如电,剑身漆黑,其上一丝光芒也无,杀意内敛其中毫不外显,一招一式却只为夺命而来。 只是看见,就令人遍体生寒。若是迎上,更会魂飞魄散。 ——这是观火洞的招式。 刺客夜行,来无踪去无影,只收性命,不问缘由。 一百年了,它已经被整座仙道遗忘。 很少有人还记得当年提起观火洞,提起那四司之主,会想到怎样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 ……也许,譬如此夜。 此夜此时,这样的作风竟然再现于世——在一个如此美丽、如此危险,一个本就执掌生杀,身后恩仇如海的人剑上。 离渊饶有兴味看着太清明显乱掉的阵脚。刺客剑法多为奇招,本难招架,何况是陡然变化。这样的剑招由叶灼用出来,又比失去一魄沦为傀儡的刺客们更加幽魅凌厉,像生死之间淬了毒的花叶。 若是这人去当杀手,要请动他,一定要花比请动观火令更高的价钱,离渊想。 如此缠斗中,太清手段尽出,不消多久已无招架之力。就在此时,他蓦然睁大眼睛,看见叶灼身后,竟是蔓延出了属于他和观火洞之间的因果丝线。 不仅学了观火洞的法门,还领悟了他的因果大道么? 丝线如同天罗地网,向着太清扑面而来。 幻剑山庄的事,太清可以立誓。观火洞的事,他却立不了誓。 因为这座宗门,正是由他亲手覆灭。 而那些还有价值的成名刺客——他目送着玉阁真人的身影消失,主宗山门关闭,将那一十九人尽数封藏其中。 所以今日,他也要死在虚境。 “师兄。”太清耳畔忽然传来师妹清寒的嗓音。 他愕然低下头,恍然看见自己怀里,抱着师妹的身体。 “师兄。”师妹面色苍白,蓦地吐了一口血,师妹的眼睛已经涣散无神,却还倔强地看着他。 “这个仙道如同泥沼,这座山就像一座牢笼。”师妹说,“师兄,你抽身吧。师兄……你……抽身吧。” 这是师妹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最后一剑,全然属于观火洞的剑招贯穿了太清的心脏。 太清是没有杀过幻剑山庄的人,但他杀了观火洞的人。 观火洞拿人钱财,为人消灾。 那么拿人传承,就可以为人报仇。如果非要一个理由,这就是理由。假如这个理由也不够,还有别的理由,可惜太清的命只有一条。 “玉阁在哪里?”叶灼问。 太清张了张嘴,发出几声嘶哑的声音,却不是回答叶灼的问题。 “师妹,”他叹道,“师兄别无他法。” 说罢,猝然自爆。 此举不仅是要临死一搏,更是不顾在场所有人的性命。 但他自爆的速度,显然不及寒潭蛟精飞起的速度。 早在还无征兆时,离渊就卷起叶灼直飞到高天之上,化成一道看不清的身影远去了。 而微生弦展开了他那天地如经纬,万物轮回的道域,护住了在场所有人。 待到道域徐徐撤去,自爆的余波也散了。满地碎棋灰烬,一幅格外萧瑟凋零的画面。 在场众人不知作何言语。 奔忙一夜,传承宝物拿不到,棋没有看完,道宗前宗主还死了。这算谁的? 无数道复杂的目光顿时投到微生弦身上。 ——而微生弦望着漆黑的夜空,看着那同样漆黑的模糊身影迅捷远去,疑惑着喃喃自语:“……那我呢?” 这声音很小,只有他身边的吟夜听得到。 几息之后,忽听吟夜观主发出一阵上气不接下气的笑声。 笑得如此开心,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六根已经恢复了。 堪堪收住笑容,吟夜击掌赞叹:“微生兄,贵宫二宫主伙同来历不明的异兽,竟然反叛微雪宫,抢夺微生兄你的宝物,真是另我大开眼界。微生兄可想好怎样向护道真人交代?可要清理门户?” 足足三声“微生兄”,令微生弦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 周围人面面相觑,依然无人出声。 太清死了,在场地位最高的就是各派之主。 鸿蒙掌门不在,太岳宗主又是和稀泥的高手。而吟夜观主因为种种前事,在仙道地位超然,是说话颇有分量的人物。 如今他口称“微生兄”,将此事定为微雪宫二宫主反叛,把微生弦和微雪宫摘出来,他们又能说什么? 纵然是微生弦里通外合监守自盗,也不过是左手倒右手的事情,反正宝物已经落不到他们手中。事不关己,自然不必节外生枝。 吟夜又开口:“如此大事,道宗又无能出面的真人,看来务必要我们亲自禀告主宗护道真人了。不妨诸位与我们一同去鬼界边缘,等待真人吧。” 这人面带病容,说起话来鬼气森森,不像是要带他们做什么好事。 但今夜之事,他们已经脱不了干系。 几位宗主对视一眼,发觉彼此都是同一个想法。 ——丹鼎宗的蔺宗主死到哪里去了?如此大祸,怎么不见他来同甘共苦? 沈静真的徒弟,不会是他自己放跑的吧?如此一来岂不正好悄然脱身? 一行人颇觉落魄,往鬼界方向行去。 离渊才不管他们去哪里,他找了处无人的荒山放下叶灼。顺便把那传承珠也取了出来。 对着这一抢劫得来的物品,端详半晌,离渊自语:“真是近墨者黑。” 叶灼把传承珠从他手上拿走:“谁才是墨?” 墨龙说:“总之不是我。” 长虫真是会强词夺理。叶灼不理睬,拿了传承珠信步向前走去。 离渊跟上他:“所以,云相奚是你什么人?” 叶灼:“不装了?” 离渊:“再装下去,就要到全天下人都知道云相奚是你什么人的时候,我借点光,一起知道了。” 叶灼:“最后都是知道,有何区别?”可见四只脚的东西,耐心是要比人族少一点。 “有区别,我不想和他们一起知道。”离渊说,“来到人间界,人人都爱给我讲故事,但他们讲的都不一样。我听来听去,觉得也听懂了七八分。” 走在叶灼身边,他道:“但是还有人说,人间的故事众说纷纭,要我听听就算了。所以我想,剩下的两三分,还是听那个人自己讲更好一些。” 还真是振振有词。 停步在一颗旁逸斜出的枯树旁,叶灼遥望向远方的天际。虚境的天空总像这样,停在阴沉沉的夜晚时分。 不像幻云崖,站在崖边放眼望去,有青山,有云雾,而后月沉日出。 长虫爱听故事,可惜,他往事似乎寥寥。 “其实没什么好讲。”叶灼说,“云相奚是教我用剑的人。” 用剑,先从基础剑招练起。 握剑,拔剑,收剑。 点刺劈砍撩,穿截斩挽挑。 学了一百零八式,变为三千六百招。学完了变招,再将它们尽数连起。要说究竟怎样连,三千六百招里,每一招和每一招都可以连出,无非是熟能生巧。 到最后剑下就有万千变幻,江湖上说,尽出幻剑山庄。 那以后,才会练成套的剑法。譬如幻剑山庄的十七脉传承剑法,再譬如,云相奚的剑法。 曾经从握剑到收剑,从点刺到挽挑,再从一百零八式到三千六百招,再到后来所有剑法。 他一招一式,都是云相奚所教。 “若论血缘,”叶灼从远方收回目光,看向离渊的眼睛,“云相奚是我父亲。” 离渊愕然看着他的眼睛。 其实,似乎是在意料之中。 可是听着这人用如此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来,只觉得无声处一声轰雷,让他不知该说什么。 “他用他的剑教我,我也学了很多。”叶灼说,“后来,那些剑我全都忘了。” 离渊:“剑也能忘么?” 一个剑修一生中最开始就在练的剑,就好像他生来的骨血。 这样的剑折断了,会有锥心刻骨之痛。 而这样的剑若要忘掉,要剜心剔骨才能做得到。 “可以忘。”叶灼看着他,“你想忘,也能做到。” 离渊怔怔看着叶灼。 有些事他是想知道,可是他从前没有问。 忘记了的事何必要再想起? 就为了给那些欺世盗名的名门正派,给那些缄口不言的同道仙友,给那些算计天机的诡诈之徒,剖开看看究竟发生过什么吗? 他们配么? 可是他们却要一个一个跳出来,一个一个粉墨登场,都到叶灼面前来说当年事。 当年到底发生过什么,若是非要大白于天下,非要人尽皆知,那就让他先听叶灼说过吧。 可是离渊无法问下去。 即使他只想问,究竟发生过什么,才会让你把一生学过的剑全都忘了? 就像红尘剑仙弃了他的无情剑道那样么? 可是离渊知道,那只会比红尘剑仙当年做到的,要难一千倍、一万倍。 红尘剑仙不是幻剑山庄的人,不是天生的剑修,他仰慕几面之缘的云相奚,然后修了和云相奚一样的无情剑道,仅此而已。 可是对叶灼,不是这样。 最终,了无声息的沉默中,离渊开口。 “那幻剑山庄的人,是谁杀的?” “是云相奚杀的。”叶灼平静说。 “——为什么?”离渊问。 “不为什么。” “也许是想要什么东西,拿宗门向上清山来换。也许是想证无情剑道,顺手都杀了。也许,根本不为什么,想杀就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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