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鬼,”君韶柳说,“很沉得住气嘛。” “大鬼,”沈心阁说,“很沉不住气哦。” “本尊哪里沉不住气?” “叶道友来杀他们,你不知道是否还能在人间拿到好处,又怕渊兄也来插手。你着急了。” “?”君韶柳微微一笑,“原来,他姓叶。” 君韶柳是想死了。 离渊:“君韶柳,你最好别去他面前惹事。” “哦?你又岂知同为剑修,叶道友不愿与我切磋一番?” “你的剑不行。” “我说小太子,你怎么总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谁和你是‘自己’?” 油盐不进,君韶柳专心看人打架。 天上,玉湖真人层层败退,肩上见血,眉宇间已有惊惧之意。 而叶灼身上气势则同破竹,层层攀升。 剑出如惊龙,一往无前,不胜不归。 他剑法自成一家,已入登峰造极之境,先前君韶柳一直在看的,也是他的剑法与剑意。 现在胜负稍定,不再千钧一发,才有多余心思看其它东西。 比如,他手中本命剑,剑身的形状、材质,还有那剑上的风吟。 不看不要紧。 一看之下,君韶柳大惊失色。 ——当即蹬蹬蹬连退几步,与离渊拉开距离。 离渊莫名其妙看他。 就见君韶柳惊疑不定看着自己,良久后,深深吐出一口气,真心实意感叹: “……情种啊!” 离渊:“?” “你也真舍得拔了给他。”君韶柳恨不得离他一丈远,不太想靠近,但发自内心敬佩不已。 怪不得先前自己说要拜访结交叶道友,这人语气如此轻蔑,仿佛一点都不不看好此事。 原来,要备如此重礼方可。 离渊想起君韶柳方才正在看叶灼的剑身,自然读出他话中含义。 ……如此思路,鬼帝真是别出心裁。 这种鬼自己轻浮肤浅,居心叵测,就觉得别人也与他一般爱献殷勤。 “不是我给的。”离渊说,“还有,他是我多年宿仇,并非友人。” ——君韶柳一时竟是失语。 恰此时,叶灼一剑如同惊风骤雪,昭昭清光将天地间鬼气妖氛尽数濯去,碧落黄泉间只这惊鸿一剑,将玉湖逼至绝地。 离渊自然是一心观赏,将君韶柳视作无物。 其实“宿仇”二字,很有意思。 仇怨未了,即是说胜败未分,也即是说势均力敌。 那此人的实力境界,也就象征着自己的实力境界。 若是恩怨举世皆知,他人一旦提起自己,就必然会谈及那人——甚至比师门、亲族乃至道侣更先想起。 所以,假如自己的宿敌是君韶柳这等人,传出去,离渊只会觉得丢脸。 但若那人是叶灼,是十三岁上灵山十五岁拔龙鳞,是斩人仙惊四座,天上地下最耀眼最夺目的这个人,一切就截然不同。 ——他会欣然提起,给自己贴金。
第94章 叶灼这一剑,玉湖避无可避。 自左肩至右肋,他生生受了这一剑,身躯如同泥胎肉偶,在半空中被斜切为两截。 那剑太快了,像一片薄雪轻擦过肉身筋骨,剑离开了,两段身体在下坠了,切口还未来得及溅出鲜血。 可这是人仙躯体。 玉湖真人的目光有一瞬的怔忪,但他的动作并未有片刻停止,下一瞬,两半身体化为烟气四散,在天际的东南方向重组为一尊流光溢彩的元神法相,半透明的光焰照亮整片天空,与漫天的红莲业火分庭抗礼。 出窍?不是。实力似乎有所增长。 叶灼看着那里,像是饶有兴趣。 被看着的玉湖真人,却并不能如此轻松写意。法身庄严,他心中却只有无尽的怒火! 如此后辈,竟然逼他使出兵解秘法脱身。 自己还活着,并不代表叶灼的剑杀不了他。只是因为他比之别人,更加能活一些而已! 兵解一出,魂魄必伤。肉身已失,飞升无望。 为今之计唯有赌一把,赌这妖孽渡劫后期境界,无法长时间支撑如此悍烈的战斗,无法接连挥出那样的剑! ——但玉湖真人的愿望注定要落空了。 霜雪样的剑锋凌空而来,一剑比一剑更寒凉,一剑比一剑更盛烈。这一切都让玉湖生出一种幻觉,仿佛地上是冰川,天上是血海。 攻势被剑势所断,道法为佛法所阻。他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化为元神之身,按理就能釜底抽薪,直攻对方元神。可当玉湖终于抓住时机袭向叶灼元神,却惊觉那元神渊渟岳峙,如覆莲衣千重,风雨不透! 反是他自己以卵击石,反受其噬! 玉湖脑海中,连催动法宝的口诀都有些断续了。到此境地,换做任何人,眼中都只能看见那个人。 看见他剑上功行圆满,看见他眼中明镜无尘,看见他衣袂宛然生霞光,随风开华莲。 如血中火,如天上仙。 于是玉湖知道叶灼成了,成在道心惟一。 而自己败了,败在人心有危。 ——可是这妖怪,怎么还未力竭! 元神之身,还能将恼羞成怒、怒火攻心展现得如此淋漓尽致,离渊也是第一次看到。 主宗真人的养气功夫,还需再沉淀。 至于玉湖在打什么算盘,想想也知道了,无非是勉强拖着,想等叶灼修为耗竭再反扑而已。 此等想法,和鬼帝一样,都属别出心裁的范围。 在他刚来人间,而叶灼还是合体期的时候,道宗的太皓太缁师兄弟两人,已经先行试过封锁灵气耗死叶灼的主意了。 最后死的到底是谁,也不必说了。 那时候叶灼尚且没怎么受到挟制,现在可是渡劫剑修,兼有莲生仙体。 这人道心何其空灵,根基又何其稳固。 就说莲生仙体,本身能容纳的灵力就快能比上半个真龙之身了,更别说还是仙体精粹过的至纯灵力。 而且,蔺宗主说过了,莲生仙体可以修万法。鬼界的阴气鬼气,一样能够为叶灼所用,随时补充。 哦,这人还炼体。 想耗叶灼,离渊觉得玉湖真人还是想想怎么祭奠自己这把老骨头要紧。 “你宿仇是这样?”耳畔忽然传来君韶柳狐疑的问声,“他这样,你真能打得过?” 鬼帝自己几年没长进过,难道觉得别人也没长进?离渊答:“打过,算是平手。” 君韶柳:“真打?” “真打。” “不信。”君韶柳说,“能平手,我想叶道友一定还有一计未用。” “何计?” 君韶柳跃跃欲试:“自然是美人计。” 离渊静静看了他一眼。 天上战局还在继续,又是生受了一剑,玉湖的元神比起最初已经黯淡许多。 眼看着叶灼气息不减反增愈发强盛,玉湖心知“拖”字诀已是痴心妄想,就连苟延性命亦是不可得,当即喝道:“玉山!” 玉山真人从铺天盖地的符箓攻势里分出神来,局势分明,他心知玉湖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待到叶灼真杀了玉湖,自己就是众矢之的。 为今之计,只有他和玉湖阵前换位,由还没什么实际伤势的他去对上叶灼,玉湖来对付沈静真,又能拖延些时间。 主宗真人,能来的可不止他们两个! 两人对视一瞬,已是做下决断。 ——可是,如何脱身? 方才不觉得如何,现在起了逃脱的心思,玉湖用神念打量四周,忽觉一阵心惊胆寒。 他看叶灼,叶灼何尝不在看着他? 这半空中每一缕火焰,每一片飘飞的血光,每一丝佛莲的余烬,都像是虚空之中,叶灼的眼睛。 像是虚空之中另有一尊通天彻地的法身佛像,下视众生,他一举一动,皆在这双眼洞悉之中。 ……也皆在剑下。 他逃不掉。 就像下一剑,他也逃不掉。逃不掉,就是形神俱散。 ——生死之际,像是一切都慢了。 他能看见那一泓清冰般的剑光,天河倒悬般,缓缓向自己推移而来。 玉湖想避,可他的动作亦是如此缓慢,明明觉得已过数息,却无法移动万分之一。 连声音都没了。 万籁俱静般的氛围里,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浮生如寄。”叹息后,那声音说,“……岁月相催。” 叶灼未动。 沈静真在迟滞的光阴中缓缓看向来人。 来人手秉一截点燃的白烛,也是一身混沌般的主宗灰色道衣,面容却年轻如二三十岁的青年。 只是那悲天悯人的神情中,一缕积霜般的沉郁,不似年轻之人。 沈静真知道他是谁。 主宗真人,玉楼。 光阴大道,圆满有成。 玉湖真人轻释一口气,眼中缓慢浮现劫后余生之色。同修界域,各自之间亦不同。他所修的道,离了人间,大打折扣。玉楼从界域中悟出了光阴大道,到了鬼界,依然有用。 光阴停滞,要取他性命的叶灼也就被限制住了。他明白玉楼的手段,再在这样的光阴中待上几个呼吸,玉楼就能够适应局面——别人被光阴所困,他却可以如常行动。接下来只需使出雷霆手段,即可将这些搅局之人从容诛灭。 这样想着,玉湖却看见叶灼轻轻笑了。 其实交手之时,一切都在电光石火之间,并不会像这样,静静将这人一颦一动尽收眼中。 他看见这人的剑锋还在半空,鲜红衣袂和乌墨发丝也在空中缓缓地飘荡。 他在笑。 ——那是何其盛气凌人的冷冷讽笑。 却像是浓墨重彩徐徐点染,成就一幅惊心动魄的传世丹青。 笑着的人,缓缓看向某个方向。 于是玉湖也在这被无限拖曳变长的时光里向下看去。 竟是那座残破的十丈戏台。 戏台上,光芒流转。 一笔又一笔,竟是凭空浮现出玄妙的阵法图文,竟是已经接近成型。 看见那熟悉的阵法图案,离渊就想起人界的很多风物。 譬如,漫天的风沙,譬如,上清山的后院。 微生兄说他这阵法是什么来着? 哦,传送阵。 离渊抬眼,和叶灼对上一个心照不宣的目光。 其实这对视大约也没什么含义,他只觉得这时候的叶灼好看得让人头脑发昏。 那在虚境里,微生兄还和其他哪些人在一起? ——很多人。 寂静的鬼界,突兀响起一道徐缓温润的声音。 “好热闹啊。”微生弦站在戏台中央,环视四周,微笑道。 他旁边,还未明所以的吟夜面上带着盈盈笑意,身后流光飞速变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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