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骂得好!” 一道粗犷的嗓音紧紧接上,吸引住全场的目光。 杜成明抚掌大笑,听语气很赞同对方的观点,跟着说:“展游呢,他确实有点喜欢压榨人,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谁受得了啊。” 他起来走了两步,挨到柏望舒身边,毕恭毕敬地给人倒上酒,缓和道:“一码归一码,人不是什么好人,但yth如今也发展成集团规模的企业了,不能算答应的事情没做到吧。” 杜成明给自己也满上,“领导喝得开心,我先干了”,语毕抬头一饮而尽。 一旁,柳青山不知从哪里掏出自己的笔记本电脑。这不奇怪,因为柳青山电脑包从不离身,方便随地大小班。 她已经出去吐过两次了,满脸通红,打开几个文档,把屏幕搬到柏望舒面前,随即也直爽地喝了一杯。 “现在这个点,我的junior还在岗位上加班。”柳青山说,她拿湿毛巾擦了擦脸,嗓音沙哑坚毅,“我这个人不喜欢来虚的,您有疑问,我来佐证,我们一起解决问题。还需要什么,您说。” 柳青山总是让柏望舒想起自己还在读博士的孙女。 柏望舒眼里的光晃了晃,抿一口酒,“当年什么形势,如今什么形势……”他越讲越轻,声若游丝,“展游能走到今天,是运气好。” 这人哪里在说工厂项目本身啊。展游暗自叹气,脑海中盘算着说辞,附和:“是,我运气好……” 哪知身边人突然站了起来。 “小谢?”展游诧异道。 “我也敬您一杯。”谢可颂说,语调轻柔,“我再不喝就是不识眼色了,展总回去要说我的。” 他俯首低眉,讲着好像《三天速成!教你如何在酒桌上如鱼得水》那种书里的劝酒词,拿起喝啤酒用的大玻璃杯,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 谢可颂说一不二,展游没来得及制止,目光惊颤地看着谢可颂几口将一整杯白酒灌下肚。 空酒杯磕回桌面,包厢内鸦雀无声。 蒸馏酒度数多高,吞咽下肚的感觉仿佛火舌舔过食道,滚入胃部,生出一团无尽的火,灼热且刺人地燃烧着。 腹部滚烫的热度正朝四肢百骸蔓延。谢可颂背后和额角都开始出汗,整个人像在桑拿室被蒸熟了那样,往外腾着白汽。 他的意识依旧十分清明。 对面骤然响起叫好的掌声。 酒桌上最喜欢有魄力的人、会来事的人。 “哐当”巨响,展游一下子站了起来,身体碰撞桌子,带倒了桌上的两个酒杯。他赶忙给谢可颂倒水,抓住谢可颂的胳膊,急急道:“怎么喝成这样,人怎么样?想不想吐?我们去医院……” “我没事,”谢可颂挣开展游的手,低声安抚,“真的没事……” 对面再次爆发出一阵起哄声。 只见柏望舒一个俯身,重重将酒杯敲到桌板上。不是小酒盅,而是与谢可颂刚刚用的一样的、用来喝啤酒的玻璃杯。 “很少见这么爽快的人。”柏望舒面颊浮上些许绯色,用手背抹了抹嘴唇,湿润殷红的一点。他问谢可颂:“你多大了?” 谢可颂:“25岁。” “好年轻。”柏望舒喟叹,他用那双锐利的眼睛仔细审视谢可颂,半晌,笃定道,“你以后混得不会差。” 柏望舒垂下脑袋,发丝随之飘落。他再次将玻璃杯倒满,伸出手臂,将白酒瓶递给谢可颂。 谢可颂少许迟疑,接过,倾斜白酒瓶身。 一只大手盖在谢可颂的杯子上。 展游直直朝柏望舒看过去,话里少了几分客气:“用不着欺负我们小朋友吧。” “那你喝,”柏望舒掌根托着下巴,微醺,神态里透着难以察觉的憨态,“谁喝都一样。” 不多废话,展游正欲倒酒,耳边呼来一阵湿热,止住了他的动作。 吵闹中,谢可颂贴近展游脸侧,用以前对徐稚说话的口吻讲,“我来吧。” 展游对上谢可颂的双眼,哭笑不得:“你……” 谢可颂深信:“我应该比你能喝得多。” 谁擅长谁主导。谢可颂声线稳如磐石,所做的一切似乎都不带有任何私情,只是工作上的任务划分而已。 他避开展游的手,端起酒杯,与柏望舒仰头猛灌。 咣当!两个空酒杯砸回桌面。 “父母是做什么的?”柏望舒饶有兴致地问。 “家里开了一家面包坊。”谢可颂回答。 “今天的甜品如何?” “说实话吗?” “当然。” “难吃。” 柏望舒哑然失笑,并不迁怒,说“来,我给你倒”就要给谢可颂满上,可手上一抓,方才的白酒瓶已经见了底。 他新开一瓶,眼前蓦然出现重影,接着腿一软,跌撞着向前扶住在桌子。 清脆的响,玻璃酒瓶打碎在地板上,醇香四溢。 谢可颂犹疑出声:“您……” “没事。”柏望舒摆摆手,“我们继续。” 地面上,透明酒液渐渐延展开。 他们再次端起酒。 “我孙女今年刚申请上人类学博士,世界顶尖的学校。”柏望舒嗓音含糊,讲故事,“她申请的导师含蓄地问她,有没有想过毕业之后找不到工作怎么办。小姑娘很幽默,说那我就去开出租车。” 柏望舒跟谢可颂碰了一记杯,眼神迷蒙:“你还很年轻,没有经历过当年的状况。你爸妈那个年代,钱很好赚的,成堆的钞票放在车后面都没有人拿……现在呢?” “现在……”他手臂软绵绵一撩,指着展游,“我现在就给展游推一个牛津本科毕业的应届生,你问问他招不招。” 众人扭过头看展游。 展游用鼻子出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柏望舒手肘朝天吞下酒液,回光返照般,他双目锃亮:“就现在这个经济状况,展游还跟我说十年前一样的话,不合适了吧。” “事在人为。”谢可颂跟着喝,一杯露底,没有丝毫迷茫,“至少展总是很好的老板。” “你倒是帮着他说话……”柏望舒讥笑道,“可是小朋友,人的力量是极其有限的。”他神情郁郁,将杯沿靠至唇边,“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知道我们在对抗的不是某一个人,或者某家企业……” “是形势。” 一杯。 “是时间。” 一杯。 “是死亡。” 又一杯。 数不清喝了多少杯,周遭人歪的歪倒的倒,醉趴在桌上呼呼大睡,只有谢可颂和柏望舒勉强站着。 谢可颂整个人湿透了,头发和衬衫贴在肉上;柏望舒喘着虚气,扶着桌子才能立稳。他们对峙着,如同两个在狂风暴雨中对峙的渔夫,正用尽全力在飘摇的小船上站稳脚跟。 还剩下一小瓶白酒。 “人是对抗不过这些东西的。”柏望舒叹道。 “至少可以试试。”谢可颂说。 “没用的,每个人的结局都一样。” “就算知道结局,也有人会选择继续玩下去。” 谢可颂余光里映出展游朦胧的身影,他停了停,逐字道:“至少展游会。” “如果只有他、如果只有他会……”柏望舒半合着眼,喃喃,“那我何必到了这个年龄,还占着这个位置不放,每天豁出命去跟人拼酒。” 谢可颂沉默许久,昂首喝掉了最后那点酒。 “那就请您再坚持一下吧。”他一言定音。 乌烟瘴气的房间重归寂静。 叩叩,有人敲门。服务员端来两杯鸡尾酒。 气味清爽,令人联想到一片风平浪静的晴朗海域。浪花轻柔地卷过,在沙滩上留下两颗圆润可爱的贝壳。 柏望舒已然意识不清,声线低哑:“我什么时候点了鸡尾酒……” “我自作主张要的。”展游忽然出声。他起身端酒,又拿给谢可颂一杯,在人耳边轻声嘱咐,“喝完这杯就结束,我们回家。” 喝到现在,谢可颂的反应也慢下半拍。他盯着展游看了一会儿,持过鸡尾酒,跟小动物似的嗅了嗅,隐约觉出这杯酒的香味有些熟悉。 如海洋一样透亮的水蓝色,其中漂浮着亮晶晶的气泡。 咕嘟,谢可颂和柏望舒同时咽下鸡尾酒。 水果香气冲击味蕾,温柔的甜味泡软了舌头,只是没有半点酒精的味道。转瞬即逝间,有什么东西从二人心底破土而出,温暖、轻盈地盘绕而上,开出一朵朵惹人喜爱的小白花,迎风摇摆。 柏望舒失去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座椅上,不清不楚地呓语:“我到底还要坚持多久呢?” “就先……”谢可颂软声道,“坚持到能有美味甜品吃的时候吧。” 包厢大亮,宴席结束。 展游负责把领导送上车,谢可颂手臂上搭着西装外套,跟着杜成明和柳青山先撤一步。 扯扯拽拽,一群人抵达饭店门口。 午夜,市中心灯火辉煌。不远处,商场大广告牌切换着花花绿绿的巨幅广告。 司机已于饭店入口处等候多时。 车窗下滑,露出柏望舒闭目养神的半张脸。他靠在头枕上,蹙着眉,说:“这件事情……两个星期之后等我的回复。” 展游:“等您好消息。” “我帮你,你也别让我太难做。”柏望舒抽出一块手绢,压了压嘴角,“你得找一个同等规模的企业,做你的贷款担保人。” 展游心领神会:“我知道。” 都市车里照进车窗,模糊了柏望舒脸上岁月的痕迹。 一个被衰老肉体禁锢的美丽灵魂,不难看出他年轻时是怎样的风华绝代。 “老啦……”柏望舒空洞地叹。 “怎么会。”展游说,“您还没到65岁呢。” “年纪大了,吃什么都吃不出味道。”柏望舒眼底流露出一些温情,声线苍哑,“我孙女也说我无聊,不想跟我讲话。更别提柏继臣,跟我关系本来就不好。” “他小子背地里很关心您的,而且……”展游安慰,“就算年龄渐长,感官也不会变得迟钝,也不会变成无聊的人的。” 柏望舒被取悦了,哼笑一声。 微微偏过脸,柏望舒朝车窗外望去,Honey&Honey的巨幅广告映入眼帘。他目光下移,掠过展游的脸,又滑向出现在展游身后的谢可颂。 他自言自语:“你们小朋友真年轻啊,前途无量。” 展游也跟着回头瞧了眼,面上透出一些自满:“嗯。” “什么德性。”柏望舒戏谑一声,挥手,“走了。” “行,那两周后见吧。”展游笑开,侧身指Honey&Honey巨幅广告,接着宴席末尾谢可颂的话,承诺,“下次我一定让您吃到世界上最好吃的抹茶巧克力可颂。” “我拭目以待。” 车窗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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