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烧了怎么能喝酒啊……”柳白桃不赞成道。 “我睡不着,很多天都睡不着。”谢可颂直视电脑,跟关系户打字概述早上会议的内容,“想试试,喝几杯的话,晚上回家能不能睡得好一点。” 谢可颂面色如常,吐字淡淡,字里行间却隐含着几不可察的求救。 柳白桃敏感地接收到,眉间闪过不忍,转身去酒架前拿了几瓶下来,静默地妥协。 晚上七点整,展游的应酬开始。酒吧里,座钟鸣起“铛铛”两声,重重地锤在人的心上。 五分钟后,展游给关系户小朋友发了第一条指令。席间不能长时间盯着手机,展游的消息相当简短,“最新募资进展报告”和“重点项目风险管理措施”。 说是拿不准的时候找小谢总,关系户小朋友实际操作起来,每条消息都转发谢可颂。他截图共享盘里的两个文件,发给谢可颂,问“我发这两个文件没问题吧?” 谢可颂打字回不过来,就直接给关系户打电话。 “你不要就这样把文件丢给他。”谢可颂头疼道。 “那怎么了?”关系户问,“我一直都是这么干的,展总也没说什么啊。” “他今天在应酬,不是在办公室。”谢可颂厉声道,“你能不能考虑一下展总的处境?你要让他在饭桌上,对着小小的手机屏幕,在几十张PPT和PDF里找到他想要的信息吗?” 关系户被训得闷声不响。 头顶,柳白桃手指一弹,柚子皮的清香在空气间蔓延开。 一杯柚子马天尼被推到面前,谢可颂胸腔内的燥火被抚平些许。 “你快速给他列个大纲。”谢可颂抿了一口酒,“然后里面的关键结论和数据……算了,我来吧。” “好好好。”关系户在职场上头一回被骂,喏喏道,“谢谢小谢总。” 谢可颂挂断电话,键盘上十指如飞。 酒吧顶灯柔和地扫过,转眼间,倒三角杯里乳白色的酒液见了底。 柳白桃把空杯子收掉,又做了一杯其他的果味鸡尾酒给谢可颂。 “对。”谢可颂一口喝掉小半杯,对关系户说,“第二段都是废话,删掉。附录的表先别关,展总接下来可能会用。” 哪里总结不到位,哪里是无效信息,哪里需要给出建议。谢可颂尽心尽力地教,一点一点矫正,把关系户修剪成他想要的形状。 空酒杯换了一个接一个,在水槽里堆成一座玻璃做成的山。 展游那边终于结束。柳白桃又给了谢可颂一杯葡萄酒。 “小谢总,下次我还来找你。”最后的最后,关系户小朋友在电话那头厚脸皮道。 “下次的事情……下次再说吧。”耳膜鼓胀,对方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谢可颂闷头,指尖滑过杯沿,自言自语般低哑道,“下次我不一定在……” 视线倏而模糊,谢可颂一阵恍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挂断电话的,后来又是怎么合上电脑的,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趴在吧台上,彻底力竭了一般。 没过两秒,他从桌上弹起来,直挺挺地抓起酒杯,囫囵灌下。 “好浪费。”柳白桃抱臂倚在吧台后,轻声道。 “对不起……”谢可颂愣了一下,舔了舔嘴唇上剩余的酒液,说,“但还是很好喝。” 柳白桃心疼而无奈地笑了笑。 谢可颂坐得端正,虚汗从鬓边落下,整个人像刚从水里被捞出来,唯有两只眼睛亮亮地镶在苍白的脸上,玻璃珠那般,带着发烧患者特有的水光。 他酒量很好,相当清醒,连让自己陷入微醺都十分困难。 柳白桃叹了口气,收掉酒杯,没再给他新的,缓缓问:“你怎么了。” 谢可颂微微摇头:“没怎么。” 柳白桃又问:“你跟展游怎么了?” 谢可颂不再说话。 “小谢,如果你们再这样下去……”柳白桃目光精明,他比谢可颂年长好几岁,再柔软的心也变坚硬,“我会劝你调岗。” 话从柳白桃口里说出来,谢可颂却跟卸下了什么重担似的,轻松地笑了一声。 “嗯,工作只是工作而已。”谢可颂气若游丝地说,“这份做得不开心,那就换下一份,我也这么想过。” 柳白桃静静地倾听。 “但我又想,如果我走了,以后下班回家,该怎么面对展游的目光呢……”谢可颂微微笑着,眼眶泛红,讷讷道,“我感觉我输掉了,我是从他身边逃走的。” “小谢……” “我明明是想站在展游身边,当离他最近的那个伙伴的,”谢可颂唰地垂下头,掩住表情,“可是为什么偏偏走到了跟他对立的位置呢?” 他很困惑,问柳白桃,又在问自己,微不可闻地重复着,“为什么啊。” 柳白桃再不忍心听,背过身,弯腰清洗酒杯。他被谢可颂的情绪影响,手一抖,酒杯摔到桌面上。定了定神,柳白桃拿抹布清理玻璃渣,偶然间碰到台面上的电视遥控器。 壁挂电视亮了起来。 前几天柏继臣又带侄女来玩,说要看《哈尔的移动城堡》,看到一半又定不下心,跑去干别的事情。 动画里暂停的时间此刻重新流淌。 酒吧光线黯淡,谢可颂怔愣地抬起头,趋着光,转向电视。他的面孔像块幕布,被浓郁的色彩覆盖,终于失去了自己的颜色。 谢可颂看得格外认真,出了神,身体变得格外渺小,跟小时候的自己重叠,又仿佛回到他跟展游认识的第一天。 “嗨,打扰一下,我叫展游。” “对不起,但……你、夸松……” “手借我一下。” “小谢。” “小谢!” “小谢……” 谢可颂知道自己是个很无聊的人。 就是因为深知自己的平庸且乏味,才会被天马行空的东西深深吸引。 “强大、花哨、魅力十足……还有莫名其妙的理想主义。”柳白桃细数着,视线从电视转回谢可颂,柔声问,“展游是不是有点像哈尔?” “嗯。”谢可颂回应。 “可是在我看来……”柳白桃细声安慰,“小谢也很像苏菲,因为你很勇敢,也很努力。” “是吗。”谢可颂说。 “哦,我知道了,小谢最像那个为苏菲遮风挡雨的稻草人。”为了调节气氛,柳白桃故意俏皮道,“那这么说来,原来展游才是女主角……” “但是稻草人的真身是邻国王子。”谢可颂无可奈何地摇头,“怎么看都跟我不太一样吧。” “这可不一定……” 午夜钟声降临。 谢可颂把自己的心情和提包统统收拾好,去到出口,却迟迟没开门。 “怎么了?”柳白桃问。 “你……不要告诉展游。”谢可颂请求。 “我不会告诉他的。”柳白桃承诺。 往前走了两步,谢可颂拉开门,忽然说:“我想当卡西法。” 柳白桃稍稍讶异:“为什么?” “为什么……” 谢可颂低头思考了几秒,说:“因为他的魔法是一流的。” 闷闷重响,酒吧木门合上。 夜半十二点,谢可颂离开yth办公楼。 城市灯火辉煌,车流在高架上划出明黄色的轨迹。 居民区黢黑安静,野猫窝在汽车底盘下睡觉。谢可颂走在小区路灯下,冷得打颤,呼出一口白汽。 进了楼道,咳嗽一声,余音缭绕,感应灯随之亮起。 谢可颂望着面前的台阶,头昏眼花,忍着不适往上走。呼吸越来越急促,心跳突突,年纪大了,他发起烧来,连骨头都疼。 掏钥匙,开门,一片黑暗。 谢可颂把钥匙放到矮柜上,按下灯光开关,“咔嗒”。 展游正睡在客厅的沙发上。 暖色光线下,展游脸上的倦怠无所遁形。沙发过于逼仄,他小腿荡在下面,睡得不太舒服,眉头紧蹙。 两条腿自己动起来,谢可颂走到展游旁边,蹲下,将手插进对方发丝间,流连着,轻轻抚摸,又滑过眉骨,转而抚平对方眉间的皱纹。 谢可颂的触碰温柔而细致,展游悠悠转醒。他睡眼惺忪,眨了眨,见到谢可颂的那一刹那,整张脸再度蹦出光彩。 展游坐起来,用脸颊蹭了蹭谢可颂的手。他应酬喝了酒,脸又红又烫。 “几点了?”展游沙哑地问。 “十二点一刻。”谢可颂说,“你怎么来了。” “我……”展游卖关子,“你猜猜看?” “不猜。”谢可颂没什么脾气地盯着他。 晚上应酬结束,展游让司机开车回公司,去柏继臣办公桌上拿了戒指,直接回到谢可颂的住处。 他想给谢可颂一个惊喜,进门没见到谢可颂,忍住没发消息,等了一会儿,没抗住上头的酒精,就这样窝在沙发上睡了过去。 装戒指的盒子就在展游的外套口袋里。 “我有个东西想给你。”展游坐正,话语间带着些紧张。 “什么东西?” 蹲久了,累人。谢可颂跟展游说着话,扶膝起立,一时头晕目眩,脚步踉跄着往前摔了几步,被追来的展游扶稳。 “当心。”展游低声关照。 “没事。”谢可颂讲,“你继续说,我去换衣服……” 把手从展游怀里抽出来,谢可颂接着往前走,可他一路上积攒的力气霎时不翼而飞了,腿脚软得不行,从左边摔到右边,最后差点跪在玻璃茶几上,还好被展游拦腰抱住。 展游扶着谢可颂坐到沙发上。 “怎么回事?”展游被吓了个精神,摸了摸谢可颂的脸,到现在才发现对方体温烫得惊人,“发烧了?” 谢可颂喘着粗气点头。 不问谢可颂为什么明明准时下班却这么晚到家,展游直接把谢可颂打横抱了起来,送到卧室的床上。 “我去拿体温计和退烧药。”展游摸了摸谢可颂的额头,又转身出去。” “我不吃药。”谢可颂叫住对方。 展游权当没听见,步履不停,让谢可颂听话。 “我……不能吃。”谢可颂说,“至少现在不能。” 展游回过头:“什么意思。” 谢可颂对上展游的目光,慢慢开口:“我喝酒了。” 展游回到床边:“喝了多少?” 谢可颂:“喝了一些。” 展游目光沉沉,忽而笑了声:“一些是多少?” 谢可颂偏转视线,落到自己平瘫在床上的掌心,低声道:“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展游咀嚼着谢可颂的话,心中生出郁结。他是生气的,气谢可颂逞强,气谢可颂不爱惜身体,但这些都不是矛盾的根源。 到底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夜半不归跑去喝酒的呢。谢可颂从没说,展游也从没问,就这样拥抱着、亲吻着走过了很长一段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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