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走廊上唯一一扇紧闭的门,悄无声息地缓缓打开。只见一个白衣人稳稳地背着一个小倌,从门里闪身而出,接着便头也不回,朝着楼梯口快步奔去。 在这镜花楼中,那些籍籍无名的小倌,地位如尘埃草芥。即便在接待客人的过程中受了伤,也不会有人投去半分关注,更不会有人上前过问一句。 正因如此,众人对于这种事早已见怪不怪,也没有人上前拦他。 谢微楼一声不吭,背着褚凌稳步往楼下走去。 此刻,无相傩幻化成普通人的模样,那张平凡无奇的脸混在人群中,绝不会引人注意。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他身上的白衣因之前的一番折腾略显凌乱,就好像刚刚经历了一场极为激烈且耗费体力的事。 而背上的褚凌面容朝下,衣衫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姿态歪扭。任谁看了,都会误以为这是一个惨遭客人蹂躏的可怜小倌。 被众人层层簇拥在中间的谢玉书,本就不见丝毫喜色的面容,此刻愈发冷若寒潭。 身侧的老鸨胆战心惊地偷瞄着他的神情。 这位贵客虽然从没有来过镜花楼,可是他的名字在楼里哥儿姐儿口中从来都不是陌生的。 眼见楼里这几个悉心培养的姐儿哥儿都入不了他的眼,老鸨满脸堆笑,笑容几乎要将脸上的脂粉都挤落下来: “谢公子,正巧今日是花魁大比,您来的真是巧,这几个个孩子可是我亲手栽培的,都是个雏儿,样貌放眼望月城,就算是整个蓬莱州也无人能敌!” 然而,谢玉书对老鸨这番天花乱坠的吹捧置若罔闻,目光直直地盯着前方。 老鸨见状,心中愈发忐忑不安,暗自犯起了嘀咕。 她实在难以捉摸这位财神爷的喜好,根本不清楚他究竟是钟情于男色还是女色…… 就在老鸨满心纠结,刚打算硬着头皮开口询问之际,谢玉书微微动了动身子,朝着不远处轻轻扬了扬下巴。 老鸨立刻顺着他示意的方向望去,只见在那人头攒动的人群之中,有两个人影显得格外突兀。 其中一个身形单薄,正费力地背着另一个,在人流中艰难地逆行,似乎一心只想尽快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老鸨满心疑惑,带着一肚子的不解回过头,就见谢玉书薄唇轻启,声音仿若裹挟着腊月最凛冽的寒霜: “我要他,还有他背上的那个人。” ...... 谢微楼还没走到楼梯口,身后突然传来老鸨的声音:“抓住他们!” 谢微楼轻轻蹙眉,甫一抬头就见方才的几个打手,扒开拥挤的人群,朝他扑过来。 哪怕后背上还背着一个人,可他的身形依旧灵巧的像只猫儿,只是微微侧身便轻松地躲过对方的攻势。 虽然肩头扛着个人,可是谢微楼的速度丝毫未减,几步就跃下台阶,身影在昏暗的楼梯间一闪而过,很快便消失在了楼梯上。 老鸨见状大惊失色,脸上的肉都跟着抖动起来,朝着下方声嘶力竭地叫道:“关门,快关门!别让他们跑了!” 守在门口的人动作迅速,在她喊完这句话之后,镜花楼的门便“砰”地一声合上了。 几个打手也追到了楼下,然而他们在楼下转了一圈,最后站在堂前面面相觑,方才那两个明明朝下面跑去的人竟像凭空蒸发了一般,不见踪影。 老鸨心下着急,偷偷用眼去看谢玉书的神色,却见身侧的人一动不动,宛如一座冰冷的雕像,唯有那双松墨般的瞳孔轻轻一缩。 谢微楼站在镜花楼最上面一层,隔着栏杆俯瞰着下面一团乱。 此刻他身着楼里普通小倌的衣服,连样子也幻化成了方才那几个小倌中的一个。 方才他趁乱跑到最上面一层,他先前打量了一下这镜花楼的布局,发现底下几层是寻常客人寻欢作乐的普通房间,而这最顶层的房间,平日里乃是花魁接客专用的。 今夜花魁大比尚未结束,最顶层精心布置的房间紧紧锁着,楼下那群人正乱得不可开交,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有人想到来这顶层搜寻。 谢微楼弄断锁链,带着褚凌闪身进入屋内。脚甫一踏入,一股独特的熏香便扑面而来,那香味丝丝缕缕萦绕在屋内。 他抬眼望去,不禁一怔。 入目便是一张精致无比的雕花床榻,床榻之上铺着色泽鲜艳的红色被褥,被褥的边缘绣着繁复精美的金色花纹。两侧鎏金烛台上的红色喜烛正静静燃烧,烛火轻轻摇曳,映红了四周。 整间屋子竟被精心布置成了喜房的模样。 谢微楼暗自皱眉,他知道有些花楼为了迎合某些客人特殊的癖好,会特意将花魁首次接客的房间布置成喜房的模样。可真的处在其中,有种说不出的古怪感。 他将背上的褚凌小心翼翼放在床上,就在他刚刚收回手时,指尖传来一股异样的黏腻感。 谢微楼下意识低下头,入目的便是一片刺目的血红。他心里清楚,定是方才一路奔逃,褚凌身上尚未愈合的伤口再度裂开。 谢微楼在抽屉里寻了一把剪子,快速地将其黏在伤口上的衣物剪掉,然后找来些干净的布料撕成条,简单地包扎了一番。 毕竟是叶光霁的徒弟,如今在下界颠沛流离许久,既然被他遇到,断没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谢微楼正思索着该怎么安置褚凌,忽听头顶传来一声很轻的声音。 他抬头看向褚凌,见到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半撑起身子看向自己。 谢微楼迎着他的目光问道:“感觉怎么样?” 褚凌似乎是刚刚苏醒的缘故,显得有些木讷,他微微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微不可闻地点了下头。 谢微楼顿了顿,虽然他很想知道这些年褚凌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可以他现在的状态,显然不是询问的最佳时机。 就在谢微楼打算不再追问时,却突然听到褚凌开口了,那声音很轻很轻:“我记得你。” 谢微楼再次抬起头,只见褚凌的目光依旧定在自己身上。他歪了歪头,张开嘴又唤了一声:“师叔。” 谢微楼手下一顿。 事实上他对这个称呼很陌生,何况褚凌往昔在灵境山的时候,也从没有这样称呼自己。 然而时隔百年之后,此刻听到这两个字,竟然让他心里生出些许受用来。谢微楼声音无意识轻了几分:“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子,为什么没回灵境山?” 听到“灵境山”三个字,褚凌轻轻眨了眨眼,而后摇了摇头:“……我回不去。” 谢微楼轻叹一口气:“若是你师父知道你还活着,一定会很高兴的。” 褚凌陷入短暂的沉默,眼睫轻垂。须臾,他再次抬眸,目光直直望向谢微楼:“那师叔,能送我回灵境山吗?” 谢微楼一怔。 被问到这个问题,他才想起来自己此刻还在受制于人,又如何能将对方安然无恙地送回去,何况现在还是被人到处追…… 想到这,他忽然想起来,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始终不见有人前来抓捕他们。莫不是外面的人已经都散去了? 谢微楼忙放下手里的事站起身,快步走到门前,附耳在门上听了听,然而外面一片安静,根本听不到任何说话声。 谢微楼将屋门拉开一条缝,微风从门缝吹进来,混合着大堂丝丝缕缕的酒气。他顿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稍作迟疑,又将房门缓缓拉开了些许。只见这一层外面走廊上依旧点着烛火,但是没有一个人影。 见状,谢微楼在心里暗自思忖:难不成那些追捕自己的人,折腾了半天没找到,所以已经离开了? 念及此处,他又将房门拉开了一些,脑袋探出去,左右仔细看了个遍,空荡荡的走廊上,确实一个人都没有。 谢微楼赶忙收回头,几步便奔到床边对着褚凌说道:“外面的人都散了,我们赶紧走。” 褚凌低低咳嗽着,他浑身无力,只能任由谢微楼扶起,整个人只能半倚在谢微楼身上。 谢微楼扶着他往门口走去,就在他们即将走到门口之时,原本空寂无声的门外,骤然传来一阵脚步声,那声音如同凭空出现一般,由远及近,很清楚地能听出是朝着这边走来。 在听到脚步声的刹那,谢微楼心头一紧。那脚步声,他再熟悉不过,除了谢玉书,还能是谁?! 眼见门扉还敞着一条窄窄的缝隙,谢微楼瞳孔骤缩,不假思索地就要上去关门。然而,那脚步声转瞬便已近在咫尺,他的手还未触及门板,便知道一切已然来不及了。 谢微楼大惊,目光快速地扫向周围,目光最后落在房间角落一个巨大的衣柜上。 他半扶着褚凌,不由分说地打开柜子,直接将人推了进去,紧接着自己也侧身挤了进去,而后小心翼翼地将柜门轻轻合上。 就在柜门合拢的那一瞬间,谢微楼清晰地听到屋门被推开发出的细微“吱呀”声。 褚凌在黑暗中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谢微楼则屏气凝神一动都不敢动。 他就这样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始终死寂一片,再也没有传来任何声音。 谢微楼心脏速度微快,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下意识躲着枢玉,可心底总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若是以当下这副模样被谢玉书撞见,一定会发生一些不太好的事情……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褚凌毫无预兆地在旁边轻声唤了一声:“师叔”。 声音虽轻,在这寂静的衣柜内却清晰可闻。谢微楼心头一紧,猛地伸手捂住褚凌的嘴。 然而,一切都为时已晚,下一秒,柜门被骤然拉开,刺目的光线汹涌而入,刹那间充斥了整个衣柜,晃得谢微楼下意识眯起双眼,眼前只剩一片白茫茫的光晕。 他惊愕抬头,映入眼帘的便是谢玉书那居高临下的身影。 谢玉书的目光先是在谢微楼搂着褚凌的手上冷冷扫过,而后缓缓上移,定格在褚凌靠在谢微楼肩头的脑袋上。 此刻他逆着光站着,光线将他的身形勾勒得愈发高大,却也让他的面容隐匿在阴影里,谢微楼看不清他的容貌,也看不清他的神情。 谢微楼莫名有些紧张,他刚要开口,就见谢玉书随意一抬手,下一刻褚凌整个人就像没有重量一般飞到他的手里,直接被他牢牢扼住咽喉。 谢微楼大惊失色,冲上去就要阻拦:“你做什么?!” 他刚刚动了下身子,整个人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束缚住了全身,只能眼睁睁看着褚凌在谢玉书手里艰难地挣扎着。 谢玉书面无表情地看着不断挣扎的褚凌,目光先是扫过其凌乱不堪的衣襟,随后下移定格在他胸口被严严实实包裹着的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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