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面露出他们两人的脚印,一深一浅, 亦步亦趋。 谢不尘回过头, 沉默地看着雪地上几乎交叠在一起的印记。 山门在堂庭山主峰沉孤山,而从苍龙峰到主峰, 要过悬在半空中的栈道,因为栈道上多栖流萤, 上清宗人便称这连接各峰的栈道为星桥。 可惜此时不是黑夜, 不然就能见到漫山流萤于两山之间翩飞起舞,那是如星河落地一般的美景。谢不尘少时极爱看这般景象,还曾同几名好友彻夜不眠站在星桥之上, 俯身让流萤停落在自己的掌心,发间,乃至那把剑身如三尺寒冰一般冷锐的玄渊剑上。 深夜静谧,没有人说话,耳边回响的是长风扫过层层草木激起的沙沙声,还有那一声声重叠在一起的鸟兽虫鸣。 谢不尘回忆着那时的景象,下意识伸出手。 他本是无意之举,却不料青天白日之下竟真有流萤自山间倾泻而出! 若只有一只,倒不成气候,可成百成千只一同飞跃而出,便汇聚成一道令人惊奇的光芒,璀璨夺目至极,谢不尘被这番景象惊得微微睁大了双眼,紧接着,两三只流萤落在他的手心,它们的尾腹一闪一闪的泛着微弱的光。 那微凉的触感,引得谢不尘心尖不由发起颤来。 在他身前,鹤予怀的步伐和目光却没有为这让人惊异的景象而停留。 白衣仙尊仍然朝前而去,如霜般雪白的眼睫微微垂着,手上淡金色的灵力转瞬即逝。 手中流萤没有停留很久,谢不尘看着它们张开翅膀飞往山间,因此而震荡的心绪还没有平复下来,就听见一道熟悉的嗓音。 “谢不尘!!!” 他抬眼向声源处望去,只见星桥对面,几名好友正朝他招手。 “鹤师叔好。” 他们也没忘记和鹤予怀问好,只是目光还一直落在谢不尘身上。 鹤予怀神色微动,朝几名后辈微微点了头。 他微微侧身,让这几名后辈去找谢不尘。 “这就要走了?”胡霜玉身边的沈元攸最先开口,“好不容易才回来,怎么不多待几日?” “想去外面看看,”谢不尘眉眼一弯,“五百年了,我好奇现在外面什么样。” 沈元攸闻言从袖中掏出一把符纸塞进谢不尘怀中:“可惜我还要教那几名不成器的弟子,不能与你同去。” “这些给你,说不定能用上。” 谢不尘细细看了那符纸一会儿:“画得真好。” “那是!”沈元攸道,“不能给我师父丢脸啊!” 话音落下,谢不尘顿时想起当年在习法堂和沈元攸被他师父,上清宗齐云峰长老,宗内最好的符修越横前辈训哭的样子,说沈元攸比不上谢不尘之类的话。 他依稀记得这位长老和鹤予怀的关系不怎么样,两个人几乎没有在习法堂碰过面,因为这,沈元攸一开始并不和谢不尘交好,直到后来因为抓阄组队一同下山游历,才渐渐熟络起来。 不过,鹤予怀……其实和很多宗内长老都没有交集。 至少在小辈眼里确实是这样的。 耳边传来的声音打断谢不尘的思绪:“哪里用得着你的符纸~” 说话的是玉萝峰长老,当年在卧房藏酒的玉萝峰下大弟子方若岑,他打趣道:“往日鹤师叔都跟着一块去的,什么魑魅魍魉能近谢师弟的身?” 走在前头的鹤予怀身形微滞。 “…………”谢不尘本来弯起的嘴角紧抿放直。 “师……”谢不尘酝酿了好一会儿,最终开口道,“师父,不与我同去。” 话音落下,几人皆是一愣,目光不由得在谢不尘和鹤予怀之间来回扫了好几下。 他们都是有着几百年阅历的人,即便说不上,也可称得一句心如明镜,几个眼神之间就隐约明白这对师徒之间恐怕出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 或许是吵架了吧,方若岑等人想,不过像他们这样亲密无间的师徒哪有隔夜的仇?估计鹤师叔说两句软话,哄一哄就又和好如初了。 但气氛在当下还是略显怪异,方若岑打着哈哈讪笑两声,给自己找台阶:“也是,仙尊如今不比当年,还是要忙上许多的。” 剩下几人也连忙随声附和,只有胡霜玉没有说话。 她与谢不尘、鹤予怀是最为相熟的,也是几人之中唯一知道谢不尘可能并不是鹤予怀招魂招回来的。自从猜到那日在飞舟上鹤予怀疯了一般冲出去是为了找谢不尘,她心中就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不该是这样的……胡霜玉再明白不过,师兄从前依赖师叔,就像乳燕依赖自己的至亲,如果回来了,他怎么会不待在师叔身边? 怎么会让师叔发了疯一样出去找人? 而鹤师叔……胡霜玉想起幼时被胡不知抱着去找鹤予怀,看见鹤予怀坐在藤椅上,怀里抱着因为练剑而累得睡着的少年谢不尘。 那时鹤予怀的发丝还是黑的,长发垂在胸前,与谢不尘那头柔软的发丝不分彼此的交缠在一起。 向来冷酷寡言,不苟言笑的仙尊轻轻拍着徒儿的背,神色是胡霜玉几百年来唯一一次窥见的柔和。 她不相信,这么在意自己徒儿,不惜耗费无数灵力招魂数百年的鹤予怀,会在徒儿回到苍龙峰甚至不满一月就放人下山,还是一个人下山。 这不对,根本就不对! 胡霜玉抬眼看向鹤予怀和谢不尘,嘴唇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她还是没有说出口。 这到底是他们之间的私事,自己也不好过问。 一行人一路行至山门。 从山门往下看,半山腰处云雾缭绕,白茫茫一片,翠绿的草木掩映在这一片雾茫中。 巍峨山门连接着万级长阶,谢不尘蓦然想起第一次见到这山门时,是坐在呆呆身上,垂目往下看,那时,鹤予怀也同现在一般站在自己身后。 他说:“进了山门,你就是我的徒弟了。” 而如今,谢不尘回过头,对上了鹤予怀的目光,后者似乎是被谢不尘那澄明的双眼烫到了,瞳仁几不可察地抖着。 出了山门……谢不尘的胸口一松,眼尾稍稍翘起一个弧度。 自己无师,他亦无徒。 说不清楚这一刻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谢不尘只觉得自己的心口空了一块,什么也没有了。 留下的窟窿血淋淋的,不知道是痛,还是痛快。 于是最后,鹤予怀只见谢不尘粲然一笑,像五百年前每一次出远门时回头和自己告别一样,嗓音清脆如雨落新竹:“我走了。” 只是这一次,没有那句撒娇一般的“师父,回头见”了。 没有了。 话音落下,谢不尘转身踏出山门。 那一瞬间,鹤予怀只觉得识海中数道灵气剑气嘶吼着扭打在一起,丹田之中灵气冲撞逆行,他胸中血气上涌,一口腥甜到让人恶心的血冲上喉咙,眼前的一切恍然之间变成模糊不清的灰影,唯一的亮色,只有那个离去的,安静的背影。 他下意识踏出一步去追逐那点亮光,心底响起一个熟悉至极却扭曲而阴暗的声音。 抓住他! 抓住他!!! 五百年了!!!那声音狞笑道,难道你舍得这么放他走吗?!! 你除了他还有什么?!你什么都没有!!! 他已经不爱你了!!!师徒之情、恋慕之心都没有了!!!他走了就不会回来了!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快抓住他!!!把他带回苍龙峰,废掉他的修为,用锁链捆起来!让他哪里也去不了,只能待在你身边……把他养在温室里面,把他驯养到离不开你,让他只属于你一个人,这样他就不会走了!!! 鹤予怀的手在这无尽的声响中微微抬起一点,指尖泛起淡金色的光。 不会走了!!!那声音欣喜若狂道,快去啊!快去啊!!! “啊!!!” 下一刻,识海中那道疯癫似魔的声音像是被掐住了命脉,尖叫一声后恨恨地收了声。 没有人发现,山门后高高在上的仙尊额间闪过一道稍纵即逝的黑红印记。 鹤予怀心神俱痛,目光却逐渐清明,静静地追逐着那即将消失在云雾中的身影。 半刻后,那单薄瘦削的青年,彻底消失在那翠绿的山林之中。 鹤予怀垂下眼,喉结一动。 那满口的血腥被他硬生生咽了下去。
第50章 鹤予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苍龙峰。 明鸿仙尊难得有这么浑浑噩噩的时候, 他向来是一个清醒的人——至少他自己这么认为。清醒的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清醒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东西,清醒的知道自己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但此时此刻, 他什么都看不清了,曾经的“清醒”此刻化为锋利的刀刃,比最为精纯的灵力和法器还要伤人,穿透他的胸膛, 让他喘不过气来。 刚一进门, 鹤予怀就扶住了桌案, 一头银白长发倾泻而下,双目不知何时已赤红一片! 谢不尘离去的背影还历历在目,鹤予怀强压下动荡的心神,一口血不上不下地卡在喉咙处, 一个不慎就会喷出来。 偏偏那识海中的心魔又阴魂不散地勾上来。 “你真的……愿意放他走吗?” 血腥味还弥漫在口中,鹤予怀微微蹙眉,没有理会识海中那道乱人心智的声音。 他抬起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息自己身上那股即将从丹田处暴走而出的灵力, 他额间又闪过那道半节手指长的黑红印记, 似乎正暗暗和他较劲。 淡金色的灵力环绕在周身,鹤予怀堪堪维持住自己的神智, 他微微掀起眼皮,那双仿佛含了血的眼睛散发的目光在接触到周身事物时停滞了片刻。 鹤予怀的脸上浮现出一种难以言说的茫然。 他竟然走到徒弟……不, 现在或许不能称之为徒弟了。 他浑浑噩噩下居然来到了谢不尘的卧房。 但令鹤予怀茫然的, 并不是走到谢不尘卧房这件事情。 而是这间五百年来被保存得十分完好的房间,即便被人住上了半个月,即便那个人转头离开, 也什么都没有变。 所有的物件都安静地搁置在原处,一样也没有少。 暖黄的阳光自窗棱透进来,落在案几上,笔架子上的毛笔都是同样的制式,整整齐齐地列着,有好些支的毛秃得厉害——少年谢不尘习字很勤快,再加上他历来勤俭,又十分恋旧,所以毛笔并不常换,即便换了,也好生生地收在原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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