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不尘深吸一口气,正想说话,鹤予怀却抬起手了,他偏头一躲,却还是没躲过。 一旁的紫微立时如临大敌地吱哇乱叫:“啊!你要干——” 还没叫唤完,他就发现自己叫早了。 冷如寒冰的指腹擦过谢不尘温热的脸颊,轻柔地拭去了上面的水痕。 谢不尘浑身一僵,他没发现自己又落眼泪了。 他想说,能谈什么呢? 我们之间,还能谈什么呢…… 不知过了多久,谢不尘终于应声:“好。” 话音落下,鹤予怀抬手起了一个隔音术,他们在院中的小亭子坐下,谢不尘将问道剑摆在桌子正中,像是给二人划了一道无可逾越的线。 鹤予怀看着那剑身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我变成这个样子,不是有意骗你,”鹤予怀道,“也不是为了躲过仙门百家的追查。” 他的话音仍旧很慢:“我只是担心你不愿见我。” 谢不尘沉默着,没有说话,眼角耷拉着,也不看鹤予怀。 另一边,鹤予怀似乎并不在意谢不尘的不理睬,仍旧不疾不徐地说着:“当年之事,错在我,若你想要取我的性命,也大可拿去。” 提到情劫,谢不尘嘴角动了动,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放弃了。 鹤予怀还在继续:“那时候,我已经渡了一百二十七道大天劫,只差最后一道情劫,我就可以飞升。” “至于为何想要飞升……”鹤予怀停顿一刻,“那些事不说也罢。” “我去求了天演门姬云暮道长的空花阳焰,”鹤予怀道,“想要知道我的情劫到底在哪。” “后来……就找到了你,”鹤予怀说到这,声音放得很轻,“你是个很好的孩子,天性浪漫自由,只是被小时候的劫难蒙上了灰尘,只要擦掉了,就是闪亮亮的明珠。” 谢不尘闻言眸光闪烁着,湿漉漉的。 “我师父还月长老当年不愿我修无情道,她说我是个执念重的人,易入魔障,修无情道难上加难,”鹤予怀的目光落在谢不尘身上,他弯起嘴角,很轻地笑了一声,“我当年不这么觉得,我的至亲早就是一捧黄土,我也没有交心好友,我了无牵挂,没有留恋,谈何执念呢?” “所以我还是修了无情道,你是我最后一道劫数。” “渡劫而已,”鹤予怀道,“我渡过许多劫数,大天劫不必说,小天劫更是数不胜数。” “我并没有觉得那些劫数有多难。” 这话说得很狂妄,修真界除了这个曾经的剑修第一人,估计没有谁敢大言不惭地说天劫不难。渡劫若是有半分心智不坚,修为有一点不足,恐怕连一道都捱不过,半晌之间就会成为废人一个。 紧接着,鹤予怀话锋一转,又说到了谢不尘身上:“你少年时像个雪团子,冬日里给你穿了很厚实的衣裳,却还是说冷,要窝在我身上取暖。” 谢不尘喉结滚动,忽而涩声道:“……你身上太冷,可惜我那时候不知道,你并不怕冷。” 也许也并不是不怕冷,而是早就冷惯了。 鹤予怀闻言轻轻笑了,他的笑容平静,安和,最后他只说了一句:“你身上,确实很暖。” 所以他曾经犹豫过,动摇过,但或许正如还月长老所说,他执念太重,易入魔障,他放不下谢不尘又放不下登天道,试图找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但最后得到的,是一个两败俱伤的结局。 等到他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已经来不及了。 他亲手养大的孩子……被自己杀死了。 那些年里面。鹤予怀对谢不尘假意里掺着真心,也不知怎么越掺越多,到最后竟然多到把鹤予怀自己给摧毁了。 这样一场庞大的骗局,骗走了谢不尘,也把鹤予怀自己骗进去了。 谢不尘呼出一口气,卸下了全身的力气,他眉眼间的红痕还未消散,像只委屈的兔子。 “鹤予怀,”谢不尘道,“早知如此,你还会收我为徒吗?” 鹤予怀愣了愣,轻声道:“……会的。” “你不该被埋没在那家客栈里面,你应当长成更好的模样,拥有更好的日子。” “我会做一个真正的师父,把你养大成人。” 听到这样的回答,谢不尘闻言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谢不尘终于开了口:“若是换我知道我们会走到这一步,我就不会再做你的徒弟了。” 鹤予怀碧绿色的眼睛像一潭深而平静的湖水,探不见底,闻听此言时却如碎子落入,泛起一阵波澜。 “人不是没有心智的石头,人是会痛的,自然也会趋利避害,”谢不尘缓缓开口,“吃一堑,长一智,既然知道有什么样的结果,就不应该自找苦吃。” “我知道你现在后悔了,我也知道你说的话不是假话,我也相信你是爱我的,”谢不尘轻声说,“如果不是因为在意我,不是因为爱我,你做不到在修罗境里面杀掉自己来救我。” “哪怕那个你,是八百年前什么也不知道的少年。” “可是,师父……”谢不尘最终还是叫了这个久违的称呼,“你真的明白什么是爱,真的明白我到底想要什么吗?” 鹤予怀的眸色倏然黯淡,他雪色的眼睫也略微颤了颤。 “我们之间,不是一命换一命,就能扯平,不是你杀了我,我就杀你一次,事情就可以一笔勾销,我们就能重新开始,师父,不是这样算的。” 谢不尘脖颈上还留着剑伤的痕迹,那是一道五百年都除不去的疤痕。 “我杀了你,可我的伤口还在这里,”谢不尘指了指自己的脖子,目光又落在鹤予怀脖子上那道狰狞的,尚未愈合的伤口上,“所以最后,只是又多了一道伤口罢了。” “爱一个人,不是这样爱的。” “赎己身的罪,也不是这样赎的。” “那要怎样才好……”鹤予怀缓缓出了声,语气很小心,带着显而易见的试探,“你想要师父怎样算,怎样还?” 谢不尘的手指颤抖一刻。 鹤予怀说得很慢,努力地想要表达自己是诚实的:“我或许……确实不清楚……爱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样,又到底要怎么做。” 爱一个人……究竟应该是什么样的呢?又要怎么做才对呢?鹤予怀并不明白。他修无情道三百多年,后来又改修太平道五百年,活了八百多岁,见过许多人许多事。他挨过打,受过饿,曾被人欺侮到抬不起头,也曾风光无二,成为修真界第一剑修,大批人挤破头想要拜在他门下。 在他看来,感情不是珍贵的东西,骨肉至亲为蝇头小利企图将他送去合欢馆,昔日同窗亦是捧高踩低背后捅刀……更何况是两欢之爱呢……这些都是可以舍弃的,都只是飞升道上一块拦路的石头罢了。 爱上谢不尘实在是意外之中的意外,意外到鹤予怀发现的时候,这感情已经缠进骨血,扯不断拔不清了。 两心相悦的爱在鹤予怀看来是占有,是欲望,是不愿分离,因此既然扯不掉,断不了,那就牢牢抓在手心里面,掌控在自己手里面。 然而这样的爱是利刃,刀尖对准的是谢不尘,将谢不尘伤得体无完肤。 鹤予怀想要收手,想要补偿……可是怎样偿还呢?……世人都说杀人偿命,说以牙还牙,以眼还眼,那既然这样,是不是只要自己以命换命,只要自己把那些伤都经历一遍,谢不尘就会高兴,就会觉得爽快,就会愿意原谅自己。 可是谢不尘说,不是这样算的。 “情之一字并无定法,”谢不尘站起身,拿起了横亘在桌面上的问道剑,“但……” 谢不尘话音一顿,最后轻声道:“你总该……总该坦坦荡荡、总该不逼迫我、总该对我好……不是自以为是的,你觉得的好,是我觉得的好,是我能感受得到的好……” “但你现在对我的好……”谢不尘的眼眸泛着星星点点的水光,“我不想要,我觉得不好。” “所以就算你爱我……我也不想再爱你,也不想和你有以后……那样没什么意思,不过是强扭的瓜罢了,”谢不尘深吸一口气,“师父,你走吧,至少有一句话你说得很对,我不愿见你。” 说完谢不尘站起身,没再看鹤予怀,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鹤予怀坐在原地没有动,安静地看着谢不尘提着剑,慢悠悠下了台阶,朝着廊下走去。 落叶飘飘荡荡,模糊了谢不尘的身影。 他一步一步走进房内,没有回过头。
第72章 鹤予怀在当日就离开了谢不尘的居所, 不知所踪。 院落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谢不尘和两只灵兽。 然而当晚,谢不尘就收到了鹤予怀用木鸟寄回来的一封信。信写得简简单单, 没谈那些恩恩怨怨,只是告诉了谢不尘灵兽的饭应该怎么做。 谢不尘看了一会儿,仔细地将要点记下,而后将信纸烧掉了。 接下来的几个月, 谢不尘时不时就能接到鹤予怀用木鸟传过来的信。 也许是因为谢不尘那句“不愿见你”起了作用, 除了第一封, 其他信上都没有写下哪怕半个字。若不是信封上印着盘龙的灵徽,谢不尘或许连信是谁寄过来的都不知道。 那木鸟中有时藏着不知名的花草,有时塞着小巧精致的糕点……甚至还有绾头发的玉簪,最为贵重的一件是一块尚未雕琢的, 用于安神的灵珠。 灵珠在阳光底下五光十色,似乎是刚从深海处掏出来的,还带着一点海水的腥涩味。 木鸟都是单向的,物品一取出来,这跋山涉海来到崇仁岛的信使就会被焚烧得连灰都不剩。 因而谢不尘不清楚鹤予怀现在到底在哪个地方, 只能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都整整齐齐的收好, 连糕点都用灵力维持新鲜,全部放在一个小小的储物柜里面。 崇仁岛是个安静的小岛, 四周除了远处的海浪声,就只剩下山林里面鸟兽鸣叫的声音。 这里对于少年谢不尘来说, 或许稍显无趣了。少年谢不尘是个爱热闹的人, 即便是见春阁那样寂静的地方,也能被他叽叽喳喳絮絮叨叨的说话声染上点喧闹味。而对于如今的谢不尘来说,崇仁岛的安静刚刚好。 这里人迹罕至, 少有人前来,因而消息闭塞,能让他摒去许多杂念,心无旁骛地修炼,慢慢将身上或是心里面那些伤痕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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