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檐没看文侪,只是将身子外后一瘫,左手捏着眉心揉动,笑着问他:“怎么?你怕了吗?——嗐,你不是知道的嘛?在阴梦里,很多时候,我都不是我。” 文侪许是清楚那不受控的感觉,难得没张嘴同他理论。 态度散漫的戚檐见那怪物在椅子上扭做一团也不大搭理,只从口袋里取出那张还没干透的委托单,呢喃道: “壹、新房客吃了他杀过人的父亲,可是这事好像只有我在意……” 他思索片刻,忽而含笑问董枝: “董哥,你适才说梁桉他爸砍了你的脚?” 那埋头鳞片之中的大蛇闻声仰头,瞳子里发出野兽一般的幽光,他伸出嘴的长舌忽而变得短而粗,他含着那过大的舌头说:“是、是……” “他爸吃人么?” 黑泪在董枝面上滚动,他呜咽着点头。 “你知道梁桉杀了他吃人的爹么?” 那怪物微微一愣,把头点了,又慌忙摇起头来,痴愣地自语:“我是董枝……我是人、董枝、人……怪物…不是,不不不是,是人……” 戚檐嫌他胡言乱语,文不对题,于是拽住文侪的后领把他拎了起来,笑道:“好困,咱们回房补个觉?” 他用的是商量口吻,手上力道却明显强硬得不容文侪拒绝。文侪锁着眉头看他,他便将脸凑过来虚情假意地笑。 真烦人。 文侪被戚檐推走时听见身后董枝自嘲的一声: “小戚啊,再过不久,哥就要死了啊……”
第37章 “戚檐,董枝说他就快要死了。” “嗯。”戚檐牵着他,不咸不淡地回应。 *** 文侪回房的一路上都在写字,戚檐倒是吞声盯了他许久。在他百般提醒文侪看路,而文侪还险些平地摔跟头后,戚檐将手扶上了他的腰。 戚檐一面搀他,一面凑过去看他跳跃的笔尖。 【祝叶(三眼鱼鳍的女人)——给梁桉办欢迎宴】 【项桐(狸猫毛、虎齿的男人)——语气不善;说钱柏不知悔改】 【董枝(人面蛇身的男人)——被梁桉他爸砍了脚;非自愿背叛钱柏:生病;钱】 戚檐盯着纸上的“梁桉”二字,忽然说:“我昨日的记忆有些混乱,不大分得清真假,当时我们在梁桉房里发现的死亡证明书是真的还是假的?” 文侪不抬头,只是应答:“真的。” “是么……”“戚檐把那几行字又瞧了瞧,才说,“将‘钱柏’二字改成我的名字吧,省得后几日套他们话时转不过弯。” 飞速滑动的笔尖顿了顿,文侪既没答应也没拒绝,钱字起头的那一撇却被他倏地划去,紧接着跟上了戚字的起横。 晕眩感与剧痛在戚檐瞧见那清秀字体凑出他完整名字的一刹相伴袭来,如有千万过境蝗虫啃咬高粱地,然而他高扬起的嘴角却同身心痛苦大相迳庭。 他还没在那些个感情中浸泡多久,呼吸的频率先行变得错乱不堪。 【梁桉(高鼻深目的新房客)——戚檐憎恶;吃了自个父亲(谜题一);死亡证明书;化作黑油】 戚檐耐着喘,又瞥了两眼,说:“加上个房间入门处有嗞声。” 言罢,他又无赖似的把脸栽在文侪肩上,生生叫那沉浸谜海的文侪醒过神来。 文侪心底忽而涌现出个可笑想法——那总一边笑一边把脑袋搭他肩上的戚檐,活似他肩头生出的一株向日葵。只是不同的是,向日葵整天瞎逐日,而戚檐他整天不知在瞎乐呵什么。 然文侪朝戚檐斜去一眼,这才发觉那人这会没在笑。 “好晕…好困……”戚檐委屈开口。 “又晕了?”文侪停笔,“要不要我离远些?” “不是那种晕,只是睡太少了。” “谁叫你半夜不睡偏要冲什么澡……” “现在后悔了。”戚檐笑道。 戚檐正一动不动地把头埋着,以尽可能在短时间内舒缓翻滚的呕吐欲望,谁知耳畔忽然响起了服务生阿冬匆忙的脚步声。 他大老远就在扯着嗓子喊:“爷,电话又响了,您快去接!” 听了那话,戚檐懒懒散散不愿动弹,反倒是文侪毫不犹豫地提衣前奔,哪知前脚刚穿过门框,后脚那电话铃便停了。 “玩儿我呢……”文侪扶住门板大喘了一口气。 戚檐跟在后头不紧不慢地踱来,只摁下那透明回拨键,最后在两分多钟的忙音中挂断了电话。 “天真冷,咱们该去睡了。”戚檐一面动指进入座机菜单查看来电时间,一面说。 菜单里没有号码,只有大串无序的乱码。 戚檐放下听筒,毫不执着。 *** 二人回房仅睡了两个小时便都醒了。 时近日出,戚檐起床套上了风干的黑袍子,旋即走至旅店一楼的红门前。他极目远望,只见四处荒芜。 海蚀地貌惯常带着一种泠然与萧索,远处混浊的海浪穿过形态各异的穴洞灌入这座寂寞岛屿的下腹。 他阖目,听得见孤岛的哭声。 戚檐把那阴沉沉的天端量了几眼,想到了高中每逢大考必降的特大暴雨。那时不论何人,都要趿拉着吸饱浊水的鞋往人头攒动的教室里钻。 他曾有一回,在换班考试前的走廊上碰见过文侪。他们那会并不算熟识,因而他只是慢悠悠跟在文侪身后踱步。那人瘦削的肩胛骨将被雨浇透几分的校服撑得平直,可那考神手中书没有翻开,他只是有如放空一般,在走廊上一边观雨,一边张嘴默背着些什么。 可他二人总会错过。 戚檐同他擦肩过去的时候,本还想着和他打个招呼,可文侪只是垂头看了眼手表,旋即走入了一旁的教室中,没有回头。 落雨淅淅沥沥,戚檐的眼前氤氲着雾蒙蒙的水汽,那些被熟记于心的地貌在面前模糊开,恍若无意滴入瓷碟里的几笔淡墨。 “怎么停下了?”方走出旅店的文侪合上自个写满人物分析的笔记本,困惑地望向他。 “在等你追我。”戚檐笑了笑。 “什么毛病……”文侪简短骂了声,催促道,“快些走了,趁鬼宴还没开始,先去看看这外头都有什么东西,出门的机会可不多。” 戚檐并不着急,他耐着不适感,从容环视着旅店门前景物。以店门为起点,一条曲绕的小径钻入那些粗藤乱挂的老树当中。可是那些在荒凉岛屿上野蛮生长的繁茂大树没给人带来生命力勃发的畅快感受,反而叫人对它们养分的来源生了些不安的怀疑。 树枝上挂有不少红的白的粗布,文侪警告戚檐小心行事,戚檐却在应了话的下一瞬将手摸上了那些布匹。 ——粗糙的布在他的掌心留下了或红或白的染料痕迹,他将身子凑近,嗅到了刺鼻的铁锈味。 “到处是铁锈味。”戚檐略略活动了一下眼珠子。 “这儿的怪味不少,不单铁锈,到处都能闻到煤炭、石油类似的味道。” 俩人没问过那鬼宴要往哪里去,却都下意识沿着那小径走。可那路走起来好似没有尽头,路旁少有新鲜玩意,只偶尔能瞧见些被随意扔在草丛里的,诸如铁锹、锄头一类的废弃用具。 寒雨斜飘,落在人身上免不得激起一层酥麻冷意。 戚檐调戏似的问了文侪数回要不要钻到他的黑袍子里去,文侪倒没多想,单伸手指了指身后九条大尾巴,言外之意是他即便钻进去了,那九条尾巴也定然会淋雨。 戚檐同文侪闹了一路,在远远能瞧见一人面兽身的怪物时,他不自禁将手搭上了文侪的肩。 ——项桐来了。 那名唤“项桐”的怪物,身躯颇为壮硕。他虎背熊腰的身材本就很惹人注目,偏还要套条大红马褂,温吞而来犹一头赤毛熊。他将那张狸猫似的花脸儿一皱,山脊似的褶子叫他笑得比哭还难看。 他狞笑着斜睨文侪,好似要冲他啐一口,却在瞅见戚檐一双恶狠狠的怒目时,不屑地歪嘴一哂。 “蠢货,你也忒没出息了!猴年马月了竟还同这家夥赖在一处!” “哦?”戚檐付之一笑,“怎么就没出息啦?” “嘁,这世道钱就是他妈的难挣,你拉着那蠢货往死里干顶个屁用?要想日子过得美,你得学学我!” 项桐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废话,才将脸凑近戚檐,展示起自个面上多出的几道红黑的花纹:“羡慕吧?” 戚檐想了想,那项桐的确与初见那日有了变化——更壮硕,也更令人作呕了。 “啊……我这记性愈发差了……”戚檐扶着额,装出个苦恼的神情,“我们认识多久了,你认识文侪几年了来着?” 项桐听罢龇出两颗长尖牙,鄙夷道:“我都叫你别总那般痴迷那家夥,我早说,打从一开始你给我介绍他的时候,我就觉得他不靠谱。不过话说回来,咱们认识几年了啊……让我想想,咱仨不是从小学开始就认识了么?算到现在得有二十多年了吧?” 戚檐闻言点点头,笑得意味深长:“是了。只是我总不明白,你为何不喜欢他,文侪他多招人喜欢啊?” 戚檐说着将文侪揽到怀中,趁机摸了一把他的狐耳朵。文侪笑着看过去,戚檐只佯装着一点儿没瞧见他眼底的杀意。 “总之……我是把你当真兄弟才同你说的……”项桐瞪大他那双时常眯着的兽眼,“你趁早同那姓文的断了关系吧,他只会耽误你。” “当着人面这是说什么呢!” 戚檐皮笑肉不笑,可项桐只冷笑一声,继而摆手而去。文侪打量着项桐留下的巨大脚印,总结说:“项桐是钱柏的挚友,而我的原身是个在某方面耽误了钱柏的人。” 戚檐又照着他脑袋乱揉一通:“是是是,大哥说的在理。” *** 不知是因近来海风渐凉,还是为了有些仪式感,今儿梁桉披了件仿古的蓝软缎大襟袄。由于个头出人,立在怪物当中竟生了些野怪难相媲美的神性。 戚檐用长靴后根磨地上的沙砾,拚命于文侪面前遮掩住自个儿呼之欲出的痴狂崇拜欲。 他斜眼去看文侪,欲从他身上找寻一些安抚躁动的东西。 可是他到底没能压住那份躁动。 于是他抬起眸子时,连对于感情稍显迟钝的文侪仅从侧边瞧他,也能被他那那双眼里头的东西压得呼吸一滞。 然而,戚檐并不苦恼于这股不受控的冲动,相反,他乐在其中。 他在自个可怜又短暂的一生里,一直将理智奉作圭臬,把日子熬成了千篇一律的无味烂粥。而现下,那未尝体会过的失控感却叫他通身颤栗,将他本空落落的心口填得满满当当。 但是填满他脏腑的仅仅是对于梁桉异常狂热的渴慕么? 戚檐在那飓风般无上限的吸引力中,侧目瞥向了一旁的文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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