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似虚似实的梦境又一次出现了,梁桉掐住了他的颈子,像是恨极了他。 可当他再度望向梁桉那双空洞的,从未装进任何东西的眼时,他忽然忍不住想:梁桉真的对他起了杀心么?梁桉又真的恨他吗?还是一切皆不过是钱柏一场自作多情的误会? 他阖上眼的瞬间,听到了窗外暴雨的响声,以及在房中经久回荡的电流声。 “嗞嗞——嗞嗞嗞嗞嗞——” *** 戚檐躺在床上,睁眼时身旁依旧坐着那文侪。 文侪知道他醒了,却没什么反应。 戚檐盯着目光集中于笔记本上的人儿瞧,想了好一会也没拿出句登得上台面的调笑话,只能干巴巴地说: “刚刚没有出现黑色液体吧?” 文侪应了声“嗯”,将笔帽阖上,说:“刚才我又把梁桉的房间翻了一遭。” “有什么头绪了吗?” 文侪点点头,尖尖狐耳随着他的动作而微微抖动,他走到床边坐下,说:“我觉得那梁桉在现实中应该不是人。——头、还晕么?” 戚檐不自禁盯着他那上挑的眼尾瞧,竟平白无故生了一丝上手去抚摸的冲动,然而他只缓缓转移视线:“说来听听?” “谜题壹不是说梁桉他吃了他爸,但这事只有他自个在意么?起初,我们多数时候都在盯着‘但这事只有我在意’这句话,觉得钱柏不合群,后来才分析了整句,说这事并非违背社会公德的事……但是我们没有思考另一件事,就是梁桉的这一举动的意义是什么,或者说他能从他爸身上得到什么。为了想通他能从中获得什么,我费了很长时间……” “很长时间是多久?” “五分钟。”文侪平静地回答。 戚檐调侃他道: “你这是寸秒寸金啊,看来我不该打断你的。” 文侪抚摸着指上倒刺,下意识撕扯起来,嘴上却也没停: “你还记得我们从酒窖带出来的铁球么?梁桉说那是他爸。你也清楚,在阴梦中,任何事物出现必有其缘由,如果他爸是个铁球,那么,不是他爸身上的某一性格特质符合铁球的特性,就是他爸的外貌特征也与铁球近似。” “你觉得是后者?”那戚檐笑着看他,长指却搅入九尾当中,仗着文侪那一星半点的同情肆无忌惮。 可他眼见文侪将手指上的倒刺撕出了血,于是弯指轻轻叩在他的前额:“你单从第一个委托里学来了撕倒刺的习惯是吧……” 文侪撇撇嘴,也并不否认,只接着说:“你知道在工厂背景下,说一个东西不是人,是有很明确的指向的吧?” 待得到了戚檐肯定的答覆,文侪才继续说。 “我先前不是还说过我不知梁桉食父的意义何在么?可一旦界定梁桉他为非生物,我就不需要思考他弑父的意义了,因为能被称作它们父亲的只有被翻新亦或改版前的它们,用‘吃掉’来形容一个物品的翻新与叠代改进,也是可以的。” “继续说。”戚檐听了那话甚是精神抖擞。 “我觉得梁桉是机器,且不是智能机器人,仅仅是工厂之中的大型机器,能够用于佐证这观点的还有梁桉的不死论与董枝说梁桉他爸吃了他脚的话,在工厂里头最常吃人的可不就是机器么?” “嗳、那看来咱们又想到一块儿去了。”戚檐弯了弯眼,“梁桉房间内病态的齐整与进门时的电流声,再加上我梦里见到的黑色液体……我便猜想他是个机器,不过我倒还真没思索过他是怎样个机器。” 然那文侪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已开始誊抄谜题一,准备作答。 戚檐饶有兴趣地看着他:“那么你要如何解释后半句呢?” “知道了如何解释前半句,后半句还需要解释吗?”文侪说,“他人都认可新机器,说明新机器的功能与质量都在向好发展,可钱柏依旧讨厌新机器这还能是什么原因?先前我们将工人遇到的困境锁在三者之中,工作强度、工资发放与失业危机中……这么一看不是显而易见吗?” 戚檐抬手替他将遮挡眼睛的一缕长发别到耳后,说:“我们当时极简化了工人可能会遇到的困境,可这处强调的是钱柏个人,若是他是因为更为私人的理由,而非工人们的共性困境呢?” “管他呢,这是首次作答此题,错了还有两次机会。” “你怎么就是听不出来,我是在担心你被惩罚,是在心疼你?” “你?”文侪淡淡瞥了他一眼,“别开玩笑了。” 【壹、新房客吃了他杀过人的父亲,可是这事好像只有我在意。】 【答:新机器作为旧机器的改版,引进后工厂的生产效率得到了提升,而钱柏却因高效率机器带来的职业替代效应与失业危机而痛苦,并对机器升级抱有否定态度。】 文侪淡定看着那纸,等着被电,谁料却见红墨绕出了个红圈。 “对了!” 那只白狐狸欣喜地把笑和身子一块送了过来。 戚檐似是难以适应双眸一次装不完文侪整张面庞的情境,瞳孔略略颤动,回过神来时已经摁着文侪的锁骨把他推开了。 文侪险些栽倒在床尾,他拿双手后撑在床,后知后觉道:“啊、离太近了吗?对不起,我就是太高兴了。” 他说完又看向戚檐,略有紧张地问:“身子又不舒服了吗?” 戚檐皱起眉:为什么要用那般关切的眼神看着我呢?被人那般对待,他难道不会觉着不爽么? 戚檐想不通,可他忽然好想伸手抱抱那人。 *** 屋外暴雨声势浩大,惊雷阵响,戚檐侧耳,能听见藏于其中的,怪物们的低吼。这与世隔绝的寂寞孤岛好似茫茫海面上一处漫着腥臭的疮痂,戚檐吃住于此处,却并不认为自己属于这里。 蓝海是集体死亡的人类的坟场,绿林是束缚他与狐狸的自由的牢笼,客栈则是属于怪物的乐园。 他,钱柏,从始至终都不属于这片天地。 他是个格格不入的局外人。 可这阴梦中,天地间仅存了这几处地方,也便是说,钱柏早已没了容身之处。 那么,破局的关键究竟在哪里呢? 戚檐直觉认为关键在于文侪,毕竟那狐狸是钱柏的理想化身。 理想不死啊,一个人又怎会轻易赴死? 无论如何,这事值得细细琢磨,但现下,他要趁文侪不在,把规则篡改了,省得文侪避他像是在避瘟神一样。 戚檐趁着文侪出去不知干嘛,尤其自然地坐至桌前拿出了那叠红纸。实话说,这局day1,他一醒来就想去篡改规则,奈何才改到一半,文侪便忽然嘟嘟囔囔起来。 他其实也搞不明白那是梦呓还是他真的醒了,总之他没办法继续手上工作,只得爬上床去,装模作样哄那狐狸。 未尝料到,那会他手上沾的黑墨没擦干净,差些漏馅,所幸装疯卖傻糊弄过去了,否则定要让那狐狸七窍生烟。 戚檐想到文侪生气的模样便有些想笑,恰是他刚临摹到第七条,那“柒”字还没落笔。 吸了饱墨的毛笔遽然停在了半空,墨汁在忽如其来的停顿中落在那红纸上,洇透了纸背。 “你……究竟在做什么?” 戚檐听见了身后文侪近在咫尺间的清冽嗓音,那话中有惊愕,有愤怒,有难以置信的失望。 戚檐好像很久没有体会到这种大难临头的感觉了,以至于一时间,他竟不敢回首去看文侪面上的表情。
第53章 话音刚落,文侪便蓦地摁住了戚檐握笔的右手。 戚檐本有些怔愣,却硬生生被那人手上的颤意给惊醒了。 “这规则是你自个改的?上一局也是?”文侪板着脸质问他。 戚檐闻言仅仅垂了上睑,半遮住双瞳。嘴唇翕张,却像是噎住一般找不到话语,他于是紧抿唇线,好似从前那能说会道者不是他。 “你不回答吗?” 戚檐余光瞥见那只白狐狸蹙眉瞪视着他,可即便那淡色的瞳子就在他侧畔,他依旧没勇气去看。 在他犹豫着是否要再扯一个无足轻重的谎言来堵上文侪的嘴时,他耳边传来了文侪细微的哽咽声。 那人话音里有藏不住的哭腔与遏制不住的颤,当戚檐欲伸手替他擦擦发红的眼角时,只如自己料想的那般,被他瞋目切齿地挥开了。 文侪将拳头猛然砸在桌角:“当时我不过想强撑着自个走路,你是怎么待我的?比我受的罪少了,让你心底不舒服了?还是你他妈的身强体壮,所以觉得自己吃点苦头不算什么,而我就只配做个凡事都得倚仗你的废物?你不知道你违逆这条规则接近我时,你会承受什么吗?你改这规则究竟能有什么狗屁好处?你知不知道你的脸色在我前面白了又青多少回?!!” “你、为什么那么生气呢?”戚檐皱着眉苦笑了声,“我不理解啊……” 文侪不应声,指尖抓着的那红纸,不一会儿便叫他揉得皱巴巴。 戚檐终于看向他:“你别管我不就行了?就像过去那般仰着脑袋朝前走,权当我在自娱自乐。你分明应该比谁都更明白要如何做的啊!继续像当年在学校碰到我一般,啧一声后拔腿就走啊!——文侪,你别看我不就行了吗?!” “戚檐……难道在你眼里,我真就铁石心肠,一点儿也不会自责的吗?”文侪吞咽着涌上心头的委屈,他说,“你知道我这六年是怎么过来的吗?每日每夜,醒来也是,睡着也是,你的鬼魂一直缠着我,叫我睁眼闭眼皆是你的死状……” 戚檐鲜少听文侪念及从前,这会儿听到竟叫他心底生了些异常的兴奋。那情感冲撞着钱柏此时对文侪的颠倒感情,叫戚檐生了一股扭曲的痛苦快感。 想着……我吗? 从早至晚? 戚檐将手从文侪的手心抽了出来,转而攥住他的腕,一把将他摁到了墙上,笑道:“所以你是在可怜我吗?文侪,我没事的,你不是最清楚我有多利己的吗?你用不著有负罪感。” 两道目光猝然撞至一块儿,奈何各自瞪眼皱眉,硬是扼杀了那方冒了尖儿的旖旎暧昧。 “哪里是你说没有就没有的?!”文侪不想再同他争执,“撒手,起开!” “我不。”戚檐勾起唇冷笑,“文侪,当老好人就让你心底那么痛快吗?你为何总要抢着当呢?你就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我的帮助么?” 文侪闻言更生气,他的手抵住戚檐的胸膛猛一使劲,叫那未尝设防的戚檐险些跌倒在地。 戚檐方站住脚,便听文侪说:“戚檐,别人的帮助可以,你的不行,我不想再欠你的了!你听懂了吗?!!” 依照正常逻辑,戚檐知道,他该留住文侪,说自个儿的死根本就与他无关,哪里来的欠不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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