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昀没说完,察觉掌心湿热,慌忙挪开手掌捧起裴玉的脸,见他眼底盈满泪水。 “别哭,别哭,裴玉,你别难过。” 段昀手足无措地给裴玉擦眼泪,简直心如刀绞。 裴玉为他悲伤流泪,他却束手无策,没办法让裴玉不难过。 千里寻骨,午夜梦回,相思成疾……皆是为他。那个让他嫉妒憎恶、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人,是他自己。 他为此尝到了甜蜜与痛苦交织的滋味,如饮鸩止渴、刀口舔蜜,短暂的喜悦之后是锥心蚀骨的痛楚。 段昀甚至无法想象,裴玉失忆前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情与他相处。 裴玉眼眸泛着泪光,一眨不眨地看着段昀的面庞。 脸上没伤,和之前差不多。 于是裴玉垂眸往下看,段昀不敢阻拦他,只能竭力安慰:“虽然死状凄惨,但我现在是鬼,一点也不痛,你别难过了。其实变成鬼也没什么坏处,活人能做的事,我同样能做,你别担心。” 裴玉咬着唇,怕自己一张口,就会软弱地哭出声。 他掀开那片被血洇透的衣襟,手掌一直在颤。 好痛,好痛啊。 他感同身受地疼痛起来,像凭空刺进一把利剑,割断心脉,贯穿胸腔,让全身的热血流干殆尽。 裴玉的眼泪止住了,双肩还在发抖。他尝到喉咙里上涌的血沫,用力地咽了回去,然后轻哑地说:“段昀,我活不长了,你用我借尸还魂吧。” “别乱说!”段昀攥紧他的手,厉声道,“你的心疾一定能好,乖乖养病,不准胡思乱想!” 裴玉轻轻摇头,望向门外昏天暗地的雨幕:“段昀,你听,又有敲钟声了。” “你听错了,那只是雨声!” “还有人喊你的名字。”裴玉转过脸,盯着段昀猩红的眼珠,“是敌非友,对吗?” 段昀死死地咬着牙。 裴玉接着说:“我们人鬼殊途,我迟早会死,你逃走吧,别被我拖累。” 段昀脸上露出极其可怕的神色,仿佛要把裴玉吞噬入腹。 “裴玉,你听着。你活多久,我缠你多久。倘若你死了,我便随你下黄泉,你化鬼,我与你做一对鬼鸳鸯,你投胎,我便寻你来世。我会永生永世纠缠你,我们之间没有殊途。” 他的声音清晰而缓慢,每一个字音都溢出令人心惊肉跳的偏执。 裴玉呼吸停滞,一动不动。 段昀弯腰倾身,单手扣住裴玉的后颈,亲吻他苍白的额角,慢慢往下吻他湿润的眼睫、微红的鼻尖,最后是抿紧的双唇。 “裴玉,裴玉,裴玉……” 段昀犹如走火入魔地念着这两个字,直到裴玉齿关稍微松动。 他们唇齿相依,汲取彼此口中染着血味的津液,在这迫切的深吻中,裴玉几乎再度流泪。他阖上眼,自暴自弃地抓住了段昀的肩膀,迎合对方的唇舌。 直到裴玉濒临窒息,段昀才退开唇舌,将他完全锁进怀里。 “我做不到。”段昀着魔般地说,“我没法放手,裴玉,对不起,对不起。” 裴玉侧脸枕着段昀肩窝,凌乱的气息尚未平缓,嗓音轻得飘忽:“那你带我一起走吧,离开这里。” “你想去哪?” “这里总是下雨,我不喜欢,我想去温暖晴朗的地方。等我去世了,你就把我的尸骨埋在山坡向阳处,再去寻我的来世,好不好?” 段昀抚摸着裴玉的后背,听到后半句话,手掌微微僵住了。 半晌他嘶哑地回道:“好。” · 大雨瓢泼,天空晦暗如夜。 庭中积水过膝,渗透骨髓的阴寒令人血液近乎冻结,寸步难行。 众人面容惨白,浑身止不住地打哆嗦,手掌抖得拿不稳刀。 唯独一个身着灰色僧袍的和尚面色如常,步伐稳定,走在最前方开道。 和尚全身滴水不沾,他口念经文,手持禅杖,每走一步,便往地面不轻不重地击一下。 当!当!当! 如钟似铃的声响朝四周涤荡,他所踏之地,隐隐亮起金色佛光,积水瞬间如退潮般散开。 裴真嘴唇乌青,一步一晃地往前走。 旁边跟随的护卫身强体壮阳火旺盛,他状态比裴真好得多,伸手去扶人:“此地凶险,大人,你慢些走。” “我不要紧。”裴真牙齿打着战,拂开他,“程英,你眼力好,多往四处看看,要尽快找到二公子。” 程英眯起眼,目光如鹰隼般巡视了一圈。 天色灰暗,四处的楼阁屋舍如同蛰伏在夜雨中的鬼影,令人望之生畏。 “这雨好古怪,雪水也没这么冷,是厉鬼煞气所化吧。”后边有人说,“咱们走多久了?怎么还没走到头?莫非又遇着迷障了?” 裴真没搭理他。 “净尘大师光用禅杖敲来敲去,有用吗?裴大人,咱们还是退到府外吧,等大师度化了段昀再进来也不迟。” 随净尘下山的小弟子慧明听见这话,扭头看了他一眼,开口解释:“师父所持禅杖并非凡物,名为镇魔杖,你们听这声音只觉平常,但传到邪祟耳中就如同天雷轰顶。” “净尘大师佛法高深,若非大师领路开道,我们连段府大门都进不了。”裴真布满血丝的眼珠冷冷一转,呵斥那人,“你若是怕死,可自行离去,休得多嘴!” 那人怎敢独自离开,左顾右盼见无人理他,只好硬着头皮亦步亦趋,继续前行。 没过多久,暴雨骤然停歇,满院积水凭空消失,周遭霎时陷入一片死寂。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面面相觑,谁也不敢率先言语,生怕惊动了隐藏在暗处的鬼怪,连呼吸都放缓了。 净尘脚步微顿,望着直通后院的长廊,朗声道:“前方阴煞汇聚,乃是厉鬼所在之地。诸位施主暂且留步等候,以免为鬼所惑,误伤彼此。” 众人连连点头停步,只有裴真出声道:“净尘大师,我同胞兄弟在段昀手里,他对我弟弟情意不浅,应当不会轻易害我。我与你一同前去,若正面相逢,我还能劝劝他。” 净尘颔首,抬脚踏上长廊台阶,小弟子慧明紧跟其后。 程英握紧刀柄,上前一步对裴真说:“大人,我程英非贪生怕死之徒,让属下随你同行。” “不,你在此处守着,见机行事。”裴真压低声音,“段昀神志不清,万一他凶性大发,净尘大师难以降服,你便速速带人逃离段府,切莫犹豫。” 此话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跟着净尘走了。 眨眼之间,长廊上的雾气淹没了他们的背影。
第14章 有人闯进了段府。 即使段昀不提,裴玉也听到了越来越近的动静。 他坐在窗边的藤椅里,静静听了一会儿,问:“雨停了,我们何时出发?” 段昀换过全身着装,内穿轻甲、外罩宽袍,将狰狞的伤口遮掩得严严实实。他正在梳理满头浓密的黑发,用绛色发带扎成一束,扣上成亲时戴过的金饰。 “马上就走。” 他说完,在椅边单膝半跪,平视着裴玉的眼睛:“我看着如何?” 随着生机愈发衰弱,裴玉的视力也开始模糊。他已经看不清东西,仍强打精神端详段昀,认真回道:“英俊勇猛,是我见过最好看的鬼。” 段昀发现裴玉的眼神有些涣散,心底一阵刺痛,尽管很难过,他还是挑唇笑了笑。 “讨你喜欢就好。” 他用厚实的大氅裹住裴玉,将人抱起来,大步走出了房门。 院中有一匹漆黑强健的骏马,名为追风。它是段昀的战马,与他一同葬身于岭南积云山,尸骨早就被虫蚁啃食干净,只剩丁点残魂久久未散,受段昀鬼气驱使,得以化形成生前的模样。 追风温顺地垂着头颅,在裴玉靠近时,用颈部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 虽已化为阴邪之物,但它依稀记得这个人温柔抚摸它的感觉。 裴玉抚过追风的鬃毛,被段昀抱上了马背。 期间他听到了一声急迫的呼喊,等他靠在段昀胸前,稍稍掀开盖住头的氅衣,那呼喊声顿时变得更加明显。 “昭、华。”裴玉念了一遍,轻声问,“昭华是谁?” 段昀搂着他正欲策马,闻言停了下来,如实道:“是你,昭华是你的字。” “我的字?”裴玉微微一怔,又问,“喊我的人是谁?” 段昀瞥向长廊尽头:“是你大哥裴真,临走前你想见他一面吗?” “我……” 裴玉张了张口,缓慢地收回了手。 其实猜都不用猜,如此处境下碰面,段昀和裴真必定会起冲突。况且他命不久矣,见面只是徒增悲伤罢了,不如不见。 大氅遮住了他的脸,传出的声音低而含糊:“不必了,我们走吧。” 追风扬蹄向院门疾奔而去,周身裹挟着凌厉的煞气,硬是冲散了涤荡而来的佛光。 眼见追风载着他们快要冲出后院,净尘从长廊里凌空踏出一步,竟瞬间出现在追风面前! 段昀见这僧人挡路,隐忍不发的凶性霎时高涨至顶,他手中缰绳一扯,追风立即扬起前蹄,要狠狠碾踏过去。 疾风掠过,裴玉遮面的氅衣飞起一角,他看见马蹄之下赫然有道人影! “不要!”他几乎破音,仓促抓住段昀牵绳的手指,“你别杀人!” 追风扬到净尘头顶的马蹄一滞,接着往后缩腿,硬生生止住了冲踏的架势。 段昀怕吓着裴玉,强压着躁动而暴戾的恶念,冲净尘说:“我不想伤人,滚开。” 净尘年岁已高,眉须皆白,双眼却精亮有神,目光如炬,自带一种浑然天成的威势。 “爱恨嗔痴,业障难消。你既知自身为鬼,为何还不放下执念,何苦害人害己。” 他语调不徐不疾,声音并不算大,吐出的话音却蕴含着震慑心神的力量,让段昀本能地感到不适。 “与你何干?”段昀语气森寒,“我让你滚开。” “阿弥陀佛,天下生灵息息相关,你怀中人已到性命垂危之际,老衲岂能袖手旁观。” 净尘右手持禅杖,左手朝前摊开,肃然道:“将裴施主放下罢。” 段昀盯着净尘,浓重的杀意与凶性毫不掩饰地显露出来。 “别这样……你答应过我,不害人。” 裴玉艰难地抓着段昀的手,刚才情急之下的厉喝让他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此时吐出的话音轻如蛛丝,风一吹便散了。 然后他偏头对着净尘的方向,一句句轻缓地说:“大师心善,裴玉感激不尽。我与段昀相伴,是心甘情愿,并非被他胁迫。我明白自己时日无多,生死有命,恳请大师莫要阻拦。” 段昀犬牙刺进了唇肉里,一丝血腥的苦涩在齿间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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