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养护在手心的小鸟,不过有几日疏漏,就消失不见了。 第2章 “阿爹——阿爹——!你快来看啊,那边沙坑里飘着、飘着一个怪人,你快、快去看看——” 徐汐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讲话都断断续续,边说边往后指。哪知她甫一回头,就撞见她口中所说的“怪人”正披着一身霞彩木呆呆立在她身后,登时三魂丢了七魄,浑身一激灵扑进徐老大怀里放声大哭。 琥珀被小姑娘的惊天嚎哭骇得后退两步。 徐老大急忙护住女儿,退得比他还远,壮胆喝道:“哪来的孽!?” “哪来的孽!”琥珀道。 他重复完这句有些小得意,因为这次他不仅念顺畅了字句,还将语调模仿得惟妙惟肖。 不知为何,自从他醒来,遇见的所有人看到他都很戒备的样子,他试图用模仿对方发声的方式表达好意。 徐老大的表情从惊异变成了惊恐。 “快来人啊,这里有怪!” 徐汐儿的哭声早就引来了附近的村民,此刻更是越聚越多。边远渔村堪称封闭,一有新鲜事便纷纷凑起热闹。琥珀虽相貌异于常人,但安安分分站在那儿十分无害,起初的惧意散了,村民就将琥珀围在中央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海里头跑上来的精怪?” “可是不像啊,你捞了这么多年鱼见过鹅黄脑袋的吗?” “倒是有金黄金黄的海兔子……”(注1) “哎你瞧他身上挂的亮闪闪那东西,是个宝贝吧?” “嘶,我怎么觉得像是我阿爷那辈人常讲的鲛绡呐?” “鲛绡?海里鲛人拿来向岸边人族换取陆上物品的纱料?那不是传说吗?我倒是听过不少货船遇难,是被海里品性恶劣的鲛人盯上,结伙把船推翻抢劫财物的。” 等腿快的年轻人跑去将老村长搀扶过来时,琥珀已经被胆大的村民用绳套住脖子,同黄狗拴在了一处。 老村长敲着拐杖分开人群,就看见那有着一头古怪鹅黄色头发的孩子席坐在地,浑不在意身上的白袍粘满泥沙,正搂着一条坐直了与他高度相当的大黄狗玩得开怀。 拐杖用力扣了扣地面,老村长沙哑着嗓子问道:“小友,从何处来?” 琥珀脸颊埋在大黄狗毛茸茸的脖颈里,闻声抬头:“小友,从何处来?” 他眼下已经完全学会了使用喉舌发声,观察周围人许久,混沌的心境也变得清明,依稀明白“从何处来”的意味,只是他脑中空茫一片,回答不出个所以然。 老村长见他这副反应,却不像先前那些村民一般惊诧,可见平日里作风稳健,果真是能镇得住场的人物。他腿脚不便,颤颤巍巍走至琥珀面前,摊开干瘦的手掌,将琥珀的下巴一抬,仔细左右端详。 他背对着众人,除了琥珀没人看得到他的神色,琥珀清澈的眼珠一转不转盯着他。 老村长耷拉的眼皮抖了抖。 被人抬着下巴,琥珀莫名生出一丝熟悉的感觉,好像曾经也有一只大手摸过他的下巴,不过那只大手比起现在这只粗粝的手掌柔软许多,而且动作很轻柔,万分珍惜似的。 半晌,老村长收回手,又敲着拐杖走回众人身边。 琥珀歪头,刚刚这个人靠近的时候,他嗅到了同类的气息,走远就感受不到了。 老村长拄着拐杖站定,宣布他的判断:“老夫觉得,这孩子恐怕与前两日海面上忽降的滚雷有关。” 围观的众人纷纷发出抽气声,那日海上电闪雷鸣的恐怖景象他们记忆犹新。 后面的琥珀也有学有样,兴致勃勃地打直腰背跟着吸一口气,顺势又歪着身体和大黄狗贴贴脸。 “无风无雨,天边却骤然打雷,那是海神大人发出的警告,怕是他老人家对年初的供奉多有不满,可是我们却没有立即祈求宽恕。如今出现如此异象,更是有催促的意思在里头,若是再不动身,等海神发怒后果不堪设想啊——”老村长摇头叹息。 浅滩村穷山恶水,此地居民全靠大海过活,最不敢得罪的神便是与他们生计息息相关的海神,若是惹了海神不满,轻则水产凋敝,重则海水漫灌、村落尽毁。 围观的村民们听村长如此说,就知事关重大,又喧哗起来。 “这可如何是好?”“就是啊,怎么办…”“年初的供奉难道还少么,才不过三月有余……”“嘘,小点儿声!” 老村长拿拐杖重重敲打地面,周围安静下来。 他转身,神色凝重地望向海天交接的一线,苍老的声音铿锵有力:“即刻开始准备,明日举行海祭!” 众人虽有疑惑,但老村长在浅滩村威望颇高,无人当面反驳什么,议论纷纷地散开。 没人注意到,老村长松弛的眼皮下露出一丝精光。 * “蛊惑它吞下祝馀草,你究竟有什么企图?” 飞壶岛峭壁边沿,一人一蛇对峙,谢缘冷玉一般的面容被月色镀上一层漠然。 先前琥珀所见的枝条般粗细、体长不足一丈的黑蛇此刻膨胀了千余倍不止,若是在白日里有人悬在岛屿上方俯瞰,或许有机会看见如同矮丘般庞大到无法想象的蛇身环绕岛屿一周的惊骇景象。可在云翳覆盖月光的当下,它绝大部分躯体隐没在黑暗里,正在看不到的地方缓缓风化成黑色粉末。 一道凝实的灵力洞穿了黑蛇的头部,将它死死钉在地上。 它仿佛没有痛意,幽绿的竖瞳静静同站在前面的谢缘对视:“比起那个,谢缘,你不更应该好奇一下我出现的缘由吗?” “这整座岛上一草、一禽一兽全部由你自身灵力所化,动静生息也全凭你心意而动,为什么从你灵力中诞生的我,会做出违背你意志的决定呢?” 浓厚的云翳被风推着,掩住了最后一片月光。 谢缘凝如霜雪的脸彻底浸在了夜色里,半晌,传来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无需你提点。” 他转身离去,身后冰柱一般凝实的灵力骤然炸开,仅剩的蛇头烟消云散。 谢缘从岛屿边沿一路向着中心最高峰疾走,衣袂荡过的焦枯仙草和腐烂尸体以他为圆心纷纷奇迹般恢复了生机,等他登上山顶大殿台阶的时候,整座岛的生灵全部起死回生。 褪下银戒置于玉盘,谢缘脚步未停,推开最后一扇门,抬脚跃进浮池,下潜至水底出了飞壶。 岛屿下方,一只银发鲛人浮出海面,望见谢缘尊敬道:“子虚仙君,留步。” * 天色刚擦亮,徐汐儿就翻身下床,赤着脚无声无息地溜出家门,奔向海岸。 海面雾气未散,昨日全村老小张罗到半夜才搭建好的祭台在一片白茫茫中只看得到黝黑的轮廓。 徐汐儿一边跑,一边回想着昨晚她起夜时听到堂屋里爹娘的交谈。 “我听今儿个韩老的安排,是要把那孩子绑在台上当活祭?”她娘道,“我总觉得……心里不安稳。” 韩老,就是村里人对老村长的敬称。 “不安稳什么,”徐老大道,“又不是当做猪羊一样杀掉,祭礼结束就放进船里归海了,对它并无害处。” “可他看上去就是一个半大孩子啊,才那么大点,被咱捉住锁在笼子里,还要在海边放一夜,他会不会也像咱汐儿一样知道害怕呀,肚子会不会饿呀……” “别想这些有的没的,精怪化成人,就是为了蒙骗我们,或是让我们可怜。你忘了前年的鸥患吗?” 她娘不吭声了,只余叹息。 徐老大所说的鸥患,是指沙鸥泛滥。如果只是普通鸥鸟太多,也只是抢夺鱼虾、破坏作物,倒不至于让人太伤脑筋。可这些劫匪般的鸟儿修成精怪有了人身,那就成了真正的强盗。浅滩村就遭过一次殃,起初小偷小摸没被村民抓获,就愈发胆大,组成团伙明目张胆地劫掠村子。好在这群沙鸥成精不久,不懂使用器械,很快被抄着棍棒的村民反击成功,化回原形灰溜溜飞走了。 心里想着事情,脚下路途就缩短了,徐汐儿一口气跑到木头搭建的三层祭台下面。在那里,村民用搭祭台剩下的木料造了个半人高的大笼子,琥珀正睡在里面。 徐汐儿慢慢靠近,昨晚她听了阿娘一番话,再次面对这个古怪少年时心中的惧意消散了,这才敢细细打量他。 笼子里的空间足够少年蜷缩在地上休息,但他却笔直坐在笼里一角。若不是他头颅低垂,下巴埋进衣领里,徐汐儿甚至以为他醒着。离近了细看,徐汐儿发现他那一头异于常人但又十分漂亮柔顺的鹅黄头发并不是完全笔直的,而是末梢微微打卷,脑后有一缕头发格外桀骜,发梢高高翘起,在海风吹拂下左右摇晃。 少年一身白袍下摆已经脏得不能看了,被他胡乱堆叠成一团,底下露出一只白生生、光溜溜的脚丫,再往上的脚踝上好似套着一个金属制的环,徐汐儿正欲凑近细看,琥珀突然抬起了头。 徐汐儿惊跳一下,又很快镇定,僵硬地向他一笑,从怀里掏出布包的一块粗饼。 琥珀依然如昨日一般,脸上毫无表情,只一双眼睛格外明亮,对着粗饼流露出好奇,却没有吃的意图,完全不像是饿了一整夜的样子。 徐汐儿想,难不成他不晓得这能吃吗? 于是收回手,自个儿朝饼上咬了一大口,又递出去。 这次琥珀懂她的意思了,没有接过,而是探身就着徐汐儿的手咬上去。 隔夜的粗饼又厚又硬,琥珀咬住了却掉不下来,向后梗着脖子扯,笼外的徐汐儿也使劲儿拽,僵持片刻“嘭”地一声,琥珀的后脑勺撞在了笼子木框上。 “唔。”琥珀发出幼小动物受伤一般的哼声,吃痛蜷缩起来。 “哎对不起对不起——!”徐汐儿赶忙把小手伸进空隙替他揉脑袋,不知是不是错觉,那一缕翘起的头发好像耷拉下去了。 琥珀腮帮子一鼓一鼓,显然没空闲学她说话,徐汐儿意识到这是个同他聊天的好时机——尽管她很怀疑对方是否真的能懂人语。 “对不起啊,这所有的事情,好像都是怪我。”浅色的发丝轻盈柔顺,徐汐儿从来没有触碰过如此光滑的头发,忍不住多揉了几把,“其实……你一点儿也不可怕,也不坏。如果我没有吵醒你,没有大喊大叫,村子里的人就不会看到你,也就不需要忙着祭祀,你也不会被抓起来。那样的话,你早就是一个自由自在的小怪了,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琥珀咀嚼的动作一慢:想去哪里?他……应该去哪里? 躯壳空荡荡的,好像有一块他看不到的地方残缺不全,却又无从弥补。不断有凉风从那空缺之处吹进身体,吹得他四肢冰冷。 如果琥珀再成长一些他就会明白,这种情绪,叫做迷茫和思念。
福书网:www.fushutxt.cc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32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