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满意极了,他终于聪明一回,听懂了谢缘的言外之意,立刻用行动努力回应——你是我喜欢的人,我非常愿意接受你的触碰。 这简简单单一个动作,让谢缘的眸光像烛火一般攒动。 良久,他垂下眼睫,摩挲着掌中窄细的银环,把镶嵌在卡扣处的珍珠转到正面。这珍珠与他那枚神戒上嵌的是同一颗,切割成两半,主人一半小鸟一半,靠近了就会相互吸引。遗憾的是,那枚神戒被他丢在飞壶顶端镇岛,没有戴在手上。 可是。 可是谢缘感到一种错位。 脚环无论打造得有多精美,都无法掩去它本质上是高位者加诸于低位者的枷锁,当琥珀还是一只栖在他手指、未开灵智的鸟雀时,他大可将这种掌控辩解为保护,但如今琥珀坐在他面前,成长为同他一样会思索会言语的“人”,并炽诚地向他表达“喜欢”的时候,这种错位就格外令他坐立难安了。 神明从不为谁低头,因为他本就在众生中间。 而小鸟,谢缘思绪像抽条的枝丫缓缓生长,他想把他捧得更高些。 “琥珀讨厌这个脚环吗?若是戴着不舒服,我可以帮你摘下来。”谢缘说。 琥珀想了一会儿,摇摇头。 “它好像,是我主人给我的,”琥珀的记忆几度混淆,主人在他脑海中的形象飘忽不定,但怕也好,伤心也罢,他总还抱着一丝近乎本能的希冀念想着那个未知的归宿,“阿葵说我是笨蛋,因为我不记得自己从哪里来、主人又是谁……主人好像,不要我了。” 琥珀蔫头巴脑。 “没有不要你。”谢缘下意识说道,说完才想起自己如今在琥珀面前的身份只是萍水相逢的路人,又改了口,“不会不要你。” 谢缘想伸臂抱一抱眼前哀愁的小鸟,一片浓重的黑影突然侵上船头。 子虚仙君那双撒着细碎光点的眼眸转瞬间凝成一池漆黑寒潭,声音也没了温度:“又回来了。” 霎时,天边一阵滚雷穿透水体炸响耳边,方才引发小舟颠簸的源头此刻正在逼近头顶。 睡倒在船尾正被噩梦缠身的阿葵骤然惊醒,闪电刺目的光亮将黑暗的水下照得白晃晃一片,她紧缩的瞳孔中倒映着比噩梦更恐怖的景象—— 那是一只庞大得超乎想象的鼍龙,她整个视野中只能装下它硕大的头颅和两只粗壮前爪,漆黑的鳞甲像是吸收了周围光亮,阴森森一片,蜡灰色的浑浊眼睛缓缓转动,凝视着小舟上渺小如蚁的三人。 电光转瞬即逝,阿葵在这一刹那看到了灾厄,而琥珀抬眸正望见谢缘那张无论何时都处变不惊、令人心安的宁静面容被光映得雪白。 “不要怕。”谢缘只吐出三个字,轻柔地将手指从他掌心抽走,而后碰了碰他的脸颊。 琥珀好像预感到了什么,下意识伸手,谢缘人已经落在气泡之外,宽大轻逸的月白色袍衫在江水中荡漾开,占据了琥珀整个眼眸。 鼍龙张开了深渊巨口。 又一道闪电劈下来,谢缘的背影在琥珀眼中疾速远去,琥珀突然疯了一样扑向船头,眼疾手快的阿葵马上按住他:“危险!” 琥珀被压在船头动弹不得,挣扎着喊:“谢缘!” 他惶然地发觉,不是谢缘远离了他们,而是气泡载着小舟在迅速后退上浮,闪电的光芒消失,周遭再度陷入黑暗,谢缘孤身一人留在了黑沉沉的江底。 不要!琥珀拼尽全力伸手,徒劳抓握着空气。 “嘭——!”小舟外气泡破裂,趴在船头的琥珀和阿葵嗅到了江堤湿凉的空气。 居然就这样……上岸了? 一切发生得猝不及防,两只小鸟像被施了定身咒,一上一下叠在一起愣了许久的神,直到底下的琥珀被挤得喘不过气再次挣扎起来,阿葵才惊醒一般急忙挪开。 “我还在梦里没醒吗?”阿葵游魂似的,手脚并用爬出船舱跳下去,一双腿没进岸边浅水里,夜半冰凉的江水灌进靴子刺得她一哆嗦,才终于有了点实感。 她回过神来,双手抓住船梆全身发力,拖着搁浅的小舟靠岸,然后抬手扶住琥珀的胳膊护他下船。 “谢缘还在下面……!”琥珀刚一落地就迈开腿往水里冲,被阿葵死死扣住腰拽回来。 “给我冷静!”阿葵呵斥他,“你下去除了淹死还能干什么?” “可是,谢缘、谢缘——”琥珀回过头,眼眶通红。 他注视着阿葵,两行清泪淌了下来。 阿葵面上闪过讶异,放轻了手臂力道:“你不是……不会哭吗?” 那人族到底使了什么手段,能在短短几面之缘里牵动雏鸟每丝每缕的情绪,喜乐哀愁全都系于一人,笑也为他,哭也为他。 “好了,好了,”阿葵平生只会欺负人却不会哄人,马马虎虎替琥珀抹干净泪水,安慰道,“你担心什么,那家伙都不把胡琴老婆和厉影老秃子放在眼里,难道还会怕一头没修出人形的鼍龙吗?” 嘴上如此讲,其实阿葵心里也没底,她自打破壳起就住在柳岸地牢,从未见识过外面的广大天地,实在想象不出一个人要怎样法力通天才能降服像座江渚一般庞大的怪物。 更有可能的情况是,那鼍龙一张口,谢缘还来不及动手就葬身其腹了。 他图什么呢。阿葵百思不得其解,那人族在自己和琥珀这儿什么好处也得不到,既不像是要剖丹也更不像是急色,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舍身救他们于水火。 这世上真的会有人无缘无故对别人好吗? 琥珀的眼泪像是涓涓细流,擦干净又重新落下来,阿葵袖口都湿完了,正要琢磨点其它的话哄他,就听见袖子底下雏鸟闷闷地开口:“我主人……” “我主人也是突然间离开我的。” 第14章 “你想起来了?”阿葵挪开袖子。 “只有一点。”琥珀红着眼睛答。 阿葵再问他想起来什么了,琥珀又闷着不吭声了。 不是他不想说,而是不知道从何说起。 记忆的海浪再次翻涌,泡沫撞碎在礁石上拼凑不得。他好像对谁喊着“我主人全天下第一厉害,没有什么伤得了他”,全身疼痛难当。 是谁要伤主人? 疼痛从何而来? 眼前有片蓝得令人心醉的水,耳边有人唱着古怪的歌——睡吧,我会告诉仙君的。 仙君……?还是仙尊? “玄化仙尊保佑……”阿葵望着江面喃喃。 已经过了一炷香有余,就算没有那只巨鼍,寻常人在水下停留如此久也会窒息而亡,那人族恐怕已然殒命。 楚地春季多大雨,且有时来的迅疾,半个时辰前江上还朗月高悬,此刻却找不见月亮在何处了,只留闷雷在乌云里滚。 江面上风紧,推着水浪往岸堤上扑,水底则不知有多凶险。 浪花溅湿了衣袍下摆,阿葵回神,拉着琥珀往高处退。 琥珀失魂落魄,磕磕绊绊被拉到一处高坡上时才有所反应,扭着手要挣脱,嘴里倔强地念叨:“谢缘…谢缘……” 阿葵拽不动他,再拽,琥珀干脆滑坐在满地蒿草之中,抱着膝盖团成一枚执拗的田螺,打定主意不走了。 狂风里的阿葵一头红发乱得像捧马嚼的稻草,黑灯瞎火中她也看不清琥珀的脸,只能弯腰扯着嗓子吼,试图盖过愈发响亮的雷声和风声:“都这种时候了,不许给我耍脾气——!站起来——!我带你躲雨————!” “我要等谢缘!”琥珀哽咽着喊回去。 阿葵没工夫和他吵嘴讲道理,干脆心一横,把琥珀整只鸟从地上薅起来,扛在肩上远离江岸。 “阿葵你放开我、你放开我!”琥珀身形比阿葵矮小许多,双脚离地后连挣扎都很徒劳,“你让我等等他吧……求求你……我不想再和谁分开了……” “真的……不想再和谁分开了……” 酝酿许久的雨终于落下,霹雳啪啦砸在脸上,阿葵想起她从厉影手下逃走时竭力抓住的那片衣角,此刻正妥帖藏在衣襟当中。耳边雏鸟的哀求声声真切,她鼻头酸涩,两颊淌落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不许哭。”这句话到底讲给谁听已经不重要了,阿葵狠下心,扣紧肩头的琥珀迈开脚步。 江岸在视野中越来越远,琥珀慢慢停止了挣扎,就在阿葵终于呼出一口浊气,以为他总算接受那人族回不来的事实时,琥珀突然大声叫起来:“阿葵,停下,停下!你快看啊!” “你别是骗……”阿葵嘴上质疑着,还是忍不住转头。 琥珀已经从她肩头挣脱,摔在地上又立刻爬起来,跌跌撞撞向岸边一道模糊的浅色身影奔去。 谢缘全身衣袍浸透了水,湿淋淋挂在身上,乌发散落,发丝一缕一缕地粘连起来,黏在颊边。仪态风度还在,只是稍显落魄。 他上岸先是看到了“船”——由于施术者离开太久,化形诀已然失效,小舟重新变回了一条供桌。 第一眼没见着琥珀,谢缘面色一变,即刻要放出识神去寻,远处堤岸就传来一声声呼唤。 “谢缘!谢缘——!”小鸟奔跑着,声音穿透风雨先一步到达。 谢缘想说慢点,脚下刚迈出几步,琥珀就像炮弹一样撞进他怀里,死死搂住了。 他没料到小鸟如此急迫,猝不及防后退半步站稳,满身的水来不及弄干,就随着这个拥抱洇湿了对方衣料。 谢缘连忙掐了个避水诀罩在琥珀头顶挡住雨水,一手轻轻拍他后背:“我身上凉,你先放开,好不好?” 琥珀不听他的,反而抱更紧了,脸颊使劲儿在他胸口蹭。 谢缘察觉了他的反常,愈发小心翼翼,猜测琥珀是不是在水下被那头鼍龙吓到了——幸好他对此有所准备。 于是谢缘抬起另一只手,轻声唤他:“琥珀,你看这是什么?” 谢缘手上缠着几圈缎子,看颜色和材质应当就是他头发上不翼而飞的发带,但如今这根发带伸长了十倍不止,琥珀顺着发带往下看,另一端五花大绑地拴着……比一条土狗大些的鼍龙。 楚地水系发达物产丰饶,这鼍龙格外贪婪爱吃,才被万物灵气滋养出了如此庞大的身躯,本性却不见得有多残暴。谢缘在水下耽误许久,并不是因为难以降服此物,而是制住巨鼍后遣散它贪来的灵气费了些功夫。 此时这鼍龙灵气被削弱,恢复了本该有的大小。 谢缘本想着琥珀见了缩小后的鼍龙,就会驱散心中恐惧,没成想琥珀只是侧头瞟了一眼,就再次一头扎到他胸前,要黏他身上似地用力,只差扒开衣服钻进去。 就在琥珀抬脸的这一间隙,时刻注视着他的谢缘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小鸟原来是在哭,哭得安安静静,周围哗啦啦的雨声遮盖下,耳聪如谢缘也没能捕捉到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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