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夺过那袋子粮食,又屈起一臂,拿肘往那人左肩颈窝打去,六七尺的汉子便直挺挺往右一倒,太阳穴刚刚着地,侧脸便踩上一只脚。 提灯一对秋水眸子此时毫无波澜看着脚下微微抽搐的人,像庙里垂目俯瞰众生的神像。 他抓着袋子底轻轻一抖,里头的食物悉数落到那人嘴边,也有少许先落到他提起来的那只脚上,再滚落下去。 那脚上穿的是阿嬷在他临行前给他新做的鞋,黑缎鞋面,软皮接底,绣挖云纹。统共做了两双,提灯路上穿坏一双,一直舍不得换,今早起来才把一身新的都换上。 他手里袋子一松,踩着对方的脸又碾了碾,缓缓道:“吃。” 四周鸦雀无声。 提灯抬眼,从脚边最近的一伙士兵慢慢扫视过去,这帮昔日在笼子外或旁观或加害的人,此刻没一个敢像洛桥那日上前替他脚下这位说一句话。 物伤其类,兔死尚且狐悲,做人做到下等地步,当真不如猫狗有意思。 正僵持着,远远的,谢九楼一个近卫朝这边跑过来,朝四面搜寻着喊:“提灯……提灯!” “提——”话音未落,他见着眼前这一幕,一时舌头打结,指着后头营帐的方向呆愣愣道,“九……九爷找……” 提灯没等他说完,把脚下的人脑袋一踹,面不改色地沿路往回走去。 原来谢九楼一早去楚空遥帐子商议完红州城一行,并未急着离开,只等所有人出去了,在楚空遥面前磨蹭,欲言又止。 一问,竟是想逮着人要点特殊的创伤膏。 谢九楼含糊应付,楚空遥凝目将他打量少顷,心领神会,转身从自己带的药箱子里摸出一个软塞细口小玉瓶子,扔到谢九楼手上:“你倒很出息。放着谢府百八十间儿的好床好地方不去孟浪,要来这军营帐子里将就。” 谢九楼耳朵一红,只低眼瞅着手里药瓶子:“这药……哪都能用?” “你放嘴里应该不行。”楚空遥见谢九楼吃瘪,心里很舒快,打趣完便拍了拍谢九楼胸脯,嘱咐道,“外敷疗伤,用的时候兑点儿水化开,伤哪抹哪,不可多用,一日见效。” 这边谢九楼欢欢喜喜揣着药回去,一撩帐子,却不见提灯。他碍着身份亦不方便四处走动去寻人,才打发一个近侍将提灯找了回来,就见俩人一前一后,提灯走在前头,大老远一看着他就加快步子兴冲冲往这边跑,身后那个近侍脸色却很奇怪。 好不容易跑到谢九楼跟前停下,提灯听谢九楼背着手问他:“做什么去了?总看不到人。” 他愣了愣,忽垂下脑袋,脚尖有一下没一下磨着地面的黄沙和石子。 谢九楼见他不吭声,更疑惑,略弯了腰去瞅他:“提灯?” 提灯咕哝:“……去吃饭。” 谢九楼:“那……吃完了?” 提灯摇头,声音快小得听不见:“没我的。” 意思是吃饭那地方没留他的份。 身后近侍脸色更奇怪了。 三分诧异,三分迷茫,还有四分怀疑自己。 谢九楼只是心里一沉,知道军营里头鱼龙混杂,要欺负谁,即便不来硬的,软刀子也不会少。 他摸了摸提灯发顶,轻声道:“以后你吃我的。” 提灯抬头:“嗯!” - 两个人进到帐子里,谢九楼先屏退左右,方不太自在地指着床对提灯说:“上去趴好。” 提灯瞄了他两眼,一步一步拖拖拉拉,肚子里绕了千百个弯琢磨谢九楼想干什么。 突然,提灯灵光一现。 他想起以前在饕餮谷,撞见同族的蝣人做那档子事的时候,不止会像他们昨晚面对面抱在一起,更多用的是另一个姿势:便是下头的人跪趴着,另一个人从后边来。 思及此,他又悄悄往后瞟了谢九楼一下,蓦地一笑。 谢九楼:? 提灯三两跨步滚到床上,没等谢九楼说,向下一趴,脸埋进枕头里,屁股撅得老高。 谢九楼:??? 提灯等半晌没听见动静,又把脸抬起来,扭过头一看,见谢九楼还愣在原地,便模仿记忆里看到蝣人做的那姿势照葫芦画瓢往前挺了两下,挺完自以为模仿得不错,觉着谢九楼这下总该反应过来,于是再次两眼亮亮地望过去,一脸跃跃欲试。 谢九楼脸一臊,快步上前一巴掌把提灯屁股拍下去:“谁教你的?!” 提灯猝不及防,怔怔趴床上缓了一会子,谢九楼这巴掌着实下了点力气,等后头火辣辣的感觉传到脑子里,他才小心翼翼试着转头去打探谢九楼的神色。 “别动。”谢九楼按着他后腰,给他解腰间的汗巾子,提灯只瞧得见对方低头时垂到额前的碎发。 “痛不痛?”谢九楼问。 “痛?”提灯砸吧着这个字,“不痛。” 谢九楼手上一顿,叹了口气——问也是白问。 提灯认知里的痛和普通人的痛不一样。 饕餮谷里养出来的蝣人,吃痛是他们的本能。刀穿抢刺都是家常便饭,寻常刮破点皮,打一巴掌,那叫蚊子叮。 提灯没工夫感同身受谢九楼心里那点悲天悯人,他只是觉着,刚才谢九楼给他那一下,有点奇妙。 ……还想再来。 可惜尚未来得及细细回味,谢九楼已经把他裤子扯了下来。 昨晚两个人翻来覆去折腾大半晚上,提灯自个儿没知觉,但确实是伤着了。后来谢九楼给他打水擦身,帕子上就隐约见着血,这才捱到天亮急匆匆找楚空遥拿药。 提灯下巴搁在枕头上,谢九楼沾了药膏的指腹刚一挨上去,他腿根便一抽抽。 谢九楼立时住手:“疼?” 提灯只拿个后脑勺对着他,晃了晃脑袋,瓮声瓮气:“凉。” 凉丝丝的,赶不上谢九楼那一巴掌带劲。 他两个眼珠子望向顶上,思考着,什么时候能再挨一下。 直接说?谢九楼肯定舍不得。 得犯点什么错才行。
第69章 正巧那日谢九楼同楚空遥白断雨二人跨河前往红州城会见那边的少城主阮玉山,哪想那阮玉山只比白断雨所说更不通情达理,三人原为表诚意,连半个侍从都没带,是以提灯也被留在营里,结果谢九楼到了城门,人家一听是为铃鼓而来,根本不见。 堂堂无镛城城主,祁国境内便是皇族宗亲见了也要给三分薄面,敢如此不通情理的,也就红州阮玉山一个。 “红州城这地儿,从来就是祁国边陲关卡,两百年前那是穷山恶水,易守难攻。当年你祁国多大点儿,”白断雨边走边往嘴里扔花生米,伸出一根小指掐在最末端那个指节,“蚊子再小也是肉,蝣蛮子、大渝国、南理洲,两百年前多少比祁国强的老大哥想把这块国土给吞并了,都得从红州开始打。就因着阮氏守在这儿,打不下来,当时的国主才有韬光养晦的机会。” “穷山恶水出刁民。”他又往身后遥远的红州城城门指了指,“这边陲地带,住的都是些什么人?那是远古时候被流放到这种所谓蛮荒之地的人的后代,骨子里就是一堆流氓坏蛋。他老阮家要是没点手段,在这地方,光拿你老谢家以理服人的那套,还真不一定能让这儿的刁民听话。刁民这东西,跟野马一样,不听话,那就是内忧;可一旦服管,就是解决外患的好武器。” “所以说,”白断雨吃完最后一粒花生米,楚空遥给他递过水去喝了一口,“人家性子轴点,那是应该的。要是没点牛脾气,边境怎么守?现在娑婆大陆,还有你们祁国什么事儿。” 一路说着,便回到驻扎地界。 “话是这么说,可现在这武器对准的是咱们。”谢九楼道,“阮玉山那宁折不弯的性子,还真是跟传言所说没有两样。” 楚空遥说:“实在不行,那就偷。” “偷也得有个法子。”谢九楼凝眉,“眼下这状况,城门都进不了,更别说拿铃鼓了。边儿都摸不到。” 白断雨“啧”了一声:“那阮玉山是不通情理,不是不懂进退。你去第一次,说想谈谈铃鼓的事儿,他不让你进。你去第二次,说以城主身份过境到访一下,他还不让你进?小儿尚且知晓事不过三的道理,他一个城邦之主,基本的礼仪还不懂了?” “这都是其次。”谢九楼接话,“如今咱们奔着铃鼓去,阮玉山已知道了,就算放我们进,也自然有所防备。咱们几个如果要偷,也是分身乏术:一来在座都是玄道上乘,届时无论谁去偷,偷的当头若收了玄息,束手束脚,一旦失手,绝没有第二次机会;二来若放开手脚,凭我们几个的玄境,那铃鼓失窃,阮玉山必定将矛头指向不在场的那个人,到头来横竖是与十城军交锋,若激起一场恶战,则得不偿失。” “说起来,咱们要铃鼓是为了观音泪,这阮玉山千方百计寻到铃鼓,所为何事?”白断雨不知想到什么,望向楚空遥,“他跟你差不多大,也二十好几了……是不是至今未娶?” 楚空遥:“娶了你也不能从人家夫人下手。” 白断雨:“我不是这意思,我听说他两三年前——” 话音未落,被营地里一阵嘈杂打断。 三人闻声望去,竟是前头两窝人在推搡。 像是谁跟谁起了纷争,其他士兵分成两伙,各自拦着一方劝架——也不乏有起哄看热闹的。 谢九楼蹙了蹙眉:这几日营里风波不断,上头个个在他面前俯首听命,下头一有空子就乱作一团,他早想找个由头好好规整一回,眼下就是送到面前的机会。 他沉着脸下马,沿路扬手示意身边的侍卫噤声,一步步走过去,那两拨人里,眼尖的已远远看见了他,没看见谢九楼的,却还在吵吵。 慢慢的,多数都瞧见了谢九楼,便渐次安静下来,只吵架那几个还在兴头上,有人拦着,手脚也不安分,急吼吼作势要给对方打过去,嘴里也骂骂咧咧。 吵架的两个,一个面对他的方向,一个只有个后脑勺。 谢九楼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正当此时,面朝他方向那个士兵满脸通红,气得语无伦次冲对面骂:“你就瞅准今儿报复了是吧!个小杂种……滚回你畜生窝里去!”
那边也不甘示弱,静了一息,兴冲冲骂:“……没屁眼的,王八羔子!” 谢九楼一听声儿,牙缝里“嘶”的一下,疾步过去掐住提灯后颈脖子就往一边角落里拎。 一面拎,一面冲远处喊:“一个也不许跑!叫宴光给我过来!” 提灯起先没看清人还挣扎两下,听出来头顶是谢九楼,立马绷着后脑筋不动了。 谢九楼火冒三丈,把人押到营帐后头,舍不得打别的地方,只能一撒手就给提灯屁股上来一巴掌:“嘴里不三不四!跟谁学的?!” 提灯被打得一激灵,眼观鼻,鼻观心,低头老老实实作面壁姿态。 谢九楼在他后头还叉着腰来回踱步,气得咬牙切齿:“……平日里教你一句诗,五个字你能忘三个,那书读耳朵里……左边听了右边出,死活进不去脑子。这时候就伶俐起来了……给我站好!绞什么手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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