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谢谙“死”后的整整第十天,景王府空中那被万顷霜雪冻住的空气总算得以融化。 景王府管家李年与安王府王管家两人抱着一起,痛哭流涕,不断喊着:“老哥哥啊!” “老弟弟啊!” 阖府上下喜气洋洋,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走路时步子都轻快了许多。 可唯独江景昀没有。 在谢谙醒来的第二日陈无计确认人没事后,江景昀直接搬出了落花时节,随便择了处院落休息,也不去看谢谙,三天两夜不回来,最后干脆直接宿在外面。 之前凌羡说送的礼物便是帮谢谙修复好了金丹,加之谢谙年轻,身子骨正硬朗,过了十来天,他已经能够下床走动,虽说不能走太远,可院子里转转还是没问题的,连同在江景昀那暂住的院子站上半个时辰也是可以。 见谢谙身子无恙的陈无计钱也懒得要了,逃也似的离开了景王府,带着门内弟子连夜离京。 “日后有什么事,要么带银子,要么滚。” 谢谙看着陈无计留下的信,唇边溢出一声轻笑,这个人呐。 院门口忽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谢谙猛地抬起头,待看清李年那张满是褶皱地老脸后,眼里掠过一丝失望。 “王……君上。”李年差点喊错了。 “嗯?”时隔近一个月,谢谙对这个称呼又陌生起来了,甫一听见李年这般喊自己时,不由得拧了拧眉,好半晌才缓过神来。 李年道:“门口跪着好些官员呢。” “二哥哥又不在府上。”谢谙莫名其妙道。 “是来找您的。”李年解释道。 “找我?”谢谙更加疑惑了,“找我做什么?” 李年闻言,一口气差点哽在喉咙间没能喘上来。 你是皇帝,近一个月没有上朝,他们不找你找谁啊? 谢谙说完便明白过来,把手中的信折好放入怀中,微微颔首:“知道了。” 李年等啊等,也没等到下文,只好再次问道:“君上不打算去看看?” “二哥哥还在军营吗?”谢谙不答反问。 李年不明白谢谙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却还是如实地点点头:“是的。” “今日也不回来?”谢谙又问。 这下李年又有些头疼了,明眼人都知道江景昀生气了,气得连家也不回。 可他们都不知道江景昀为什么生气。明明之前谢谙昏迷的那段时间一直在旁边衣不解带地照顾着,就连睡觉都要人三催四请的。那副紧张劲,实在是罕见。 正在李年犯难之际,只听谢谙继续说道:“天越来越冷了,约摸着不出几日便会下雪。你让人给他捎些厚实的衣裳去,衣裳我都收拾好了,带过去便是。算了,还是叫他回来吧,军营到底不比在家暖和。” “可是……” “就跟他说我走了。”谢谙一边说一边起身往外走。 “君上。”眼看着谢谙一瘸一拐的走路姿势,细碎的阳光落在他肩头,悄然间笼上了几分孤寂。李年不忍心地唤了一声,走上前作势欲扶他。 谢谙避开了李年的手,淡淡道:“就说我回宫了。” 在谢谙进宫的当日,江景昀便接到了李年派人捎过来的信,以及包袱里厚实的冬衣。 江景昀看着信上的内容陷入沉思,余光时不时瞥着亲兵随意搁置在桌上的包袱,有些歪斜,顿时觉得有些刺眼,走过去将其摆正。 细看了一下,又觉得不舒服,好好的衣服放什么桌子上。 于是乎他便拎起那厚重的衣裳,在帐内转悠了一圈,想着该把谢谙亲自给他收拾的衣裳放哪才妥当? 床上? 不行,床是用来睡的,又不是用来放衣服的。 柜子里? 不过柜子好像已经放满了衣服。 凳子上? 也不行,凳子是用来坐的,放衣服太不像话。 …… 于是乎,江景昀把帐内所有可以承载物品的物什打量了一遍后,终是没能找到一处令他满意的地方。 “大帅!” 帐外韩标的声音由远而近。 江景昀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未察觉。 帐外再次传来几声呼唤,江景昀总算是听见了。 然而还不待江景昀回答,韩标便已经急匆匆地跑了进来,眉头紧锁,沉声道:“大帅,从鹿鸣山梨花谷内挖到的骸骨有三千六百五十一具。其他的实在是太碎了,无法拼凑。” 这段时间江景昀之所以不回府并非是全是因为恼谢谙,而是他来了鹿鸣山。 他带人把那些枉死的将士尸骨一具具挖出来拼凑,他想尽自己所能给他们建一座坟冢,让他们不再当孤魂野鬼。 江景昀点点头,道:“辛苦了。” 当年死的将士大多尸骨无存,能找到这些已经很不错了。 韩标道:“英魂帖上的名字皆已写好,还请大帅前去看看是否有遗漏。” 江景昀正欲回答,倏尔想起手上的衣裳,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韩标看出可江景昀的疑惑,目光落在了他怀里的鼓鼓囊囊的包袱,好奇道:“这是?” 江景昀:“冬衣。” 韩标愣了愣,看了看江景昀,又看了看他抱着包袱那稍显僵硬的手,眸光几转,极为善解人意地走上前抓起包袱,打开衣柜,寻了块空旷的位置放了进去,动作一气呵成,丝毫不拖泥带水。 江景昀:“……” 江景昀默默地看着韩标,凌厉的凤眸微微敛着。 韩标浑然不觉,阖上柜门,转过头对着江景昀道:“大帅,一起去看看英魂帖么?” “……嗯。” 谢谙进了宫,先是听了内阁的大臣们哭诉了近一个时辰,好不容易安抚下来后,又是处理着一些乱七八糟的琐事,忙得脚不沾地。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三天后方才慢慢回归平静。严格意义上来说是谢谙生气了。 他好歹还是伤患,天天批阅几十捆的奏折,批得他头都大了,有些奏折上的字写得龙飞凤舞的,看半天也认不出来。虽说他之前读了些书,可他认真读书的时间也就只有一年,最近这段时间也没再动过,字也忘了大半,哪里还认识。 于是,谢谙气得撂担子不干了,把那些奏折全部丢火盆里,听闻消息的内阁大臣纷纷赶来劝说。 谢谙直接回了一句:“孤自小流落民间,孤又不认识字,当年进荻花宫不足三月便被赶了出来,至于原因,也不用孤说了吧。他们这奏折上零零碎碎写了一大通,孤一个字也认不出来。他们这分明是在嘲讽孤。孤倍受打击,便不看了。” 哪有君王不批奏折的,大臣们一脸惶恐,苦口婆心地劝说起来,又一次声泪俱下。可这一次没用了,因为谢谙哭得比他们还惨。 谢谙好似感觉不到自己丢人一般,把幼年的经历挨个说了一遍,听得那些年纪稍长的官员动了恻隐之心,头脑一热当即表示以后奏折由内阁整理之后再呈上来。 于是乎,谢谙总算得以从那如海如潮的奏折中脱身。 得了空闲的谢谙换了便服,避开宫人暗卫,独自一人前往明镜司。 明镜司的禁制并未更换,谢谙持着之前的令牌顺利地走了进去,直奔大牢方向。 泰安帝一身素衣,静静地坐在干净的茅草上,手边摆着一个满是裂痕的碗,碗里盛着清水,清楚地倒映着他此时的模样。 他脸上的伤痕已经结痂,眼角处有一块明显的淤青,原本深邃的眸子好似被覆上一层薄纱,黯淡无光。 石壁上的烛火轻轻一跳,连带着满室的光辉都跟着不安起来。 泰安帝猛地抬起头,看着缓缓走近的谢谙,眸里泛起一丝波澜,转瞬即逝。 他收回目光,眼睫低垂,淡淡道:“来了?” 谢谙慢慢走到泰安帝的那间牢房前,站稳脚步,静静地看着他,良久,方才说道:“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都么?” 泰安帝扯了扯唇角:“恭喜。” “就这?”谢谙嗤笑一声。 泰安帝顿了顿,抬头看了眼谢谙,自嘲道:“自古成王败寇,我都认了。” “你认什么了?”谢谙闻言,目眦尽裂,怒道,“是认十六年前与顾行止合谋杀害隆庆帝夺取皇位,还是后来为了巩固自己的位置开始对付顾行止?你一边依靠他,一边却又忌惮他。” “为了坐稳这个位置,你不惜让玄虎营那三万多的将士永眠地底,不惜与外邦勾结设计残害忠良,更甚的是你还杀害了我四叔!他一生耿直待人,因你的贪婪却落得死无全尸的下场。” “还有我阿娘。”说到这,谢谙眼圈一红,喉咙堵得生疼。他双手紧握成拳,恶狠狠地盯着泰安帝,喉结艰难鼓动着,哑声道:“她一直在等你来接她,一直等,一直等。可直到死你都没有来!” 泰安帝闻言,瞳孔骤缩,惊诧地对上谢谙那如同淬毒的利剑上闪烁出寒光的眸子,唇瓣微微抖动着。 “爹。”谢谙深吸一口气,抬手抹了抹眼角,低低喊了一声。 泰安帝如遭雷劈,僵直着身子,讷讷地看着谢谙,眸里掀起惊涛骇浪,心头好似有一把钝刀,割据着他那柔软地血肉,疼得他浑身发抖。 谢谙把泰安帝的神情悉数收入眼底,眸光微暗,继续说道:“现如今,还有什么是不能同我说的么?” 泰安帝不语。 “那好,那我来说吧。”谢谙道,“你是谢廷修,是十六年前殒身的隆庆帝,也是如今谋权篡位事败之后锒铛入狱的乱臣贼子。爹,你看看,怎么这好人坏人全由你一个人演了?” “谙儿……”谢廷修神色复杂地看着谢谙,扶着膝盖,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呵,总算承认了。”谢谙讥诮道。 “事到如今,我是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谢廷修闭了闭眼,颓然长叹,目光越过谢谙落在他身后那盏簌簌燃烧着的烛火,眼神逐渐迷离,幽幽道,“最开始我只是想铲除不系舟,可我没想到会用十多年光阴,损耗这么多人性命。或许我当初就不该心软留下他。” 谢谙脑海里飞速地掠过一道白光,脱口而出道:“顾行止是谢廷忧的孩子?” 谢廷修点点头:“不错。那年因为太后身子愈发不爽,派去盯着谢廷忧的人也被他悄悄给除了去。而我一直担忧太后的身体,无暇顾及他。半年后,太后撒手人寰,弥留之际,牵着我的手让我多照顾他。这时我才想起他来。” “谢廷忧自小便是娇养,没上过几天正经学,却把纨绔子弟的风气学了个十足,整日无所事事。之前听他说要成亲了,我身份有所不变,只能借口给他养父母送了好些钱财。想着成亲后他应当能懂事些。” “在得知顾颖的遭遇后,我气愤不已,想杀了他的心都有,可碍于太后的嘱托,只能暗中把顾颖母子带走。当时朝局动荡,内忧外患,我受先帝之命带兵出征,生死渺茫。我不希望这孩子跟我受苦,只能把顾颖母子拖给沈霄照顾。我与他自小相识,感情甚笃。加之才情品行皆是上乘。当时便想着若是我不能回来,这孩子跟着沈霄,也是不会受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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