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骇人的事,嘴唇嗫嚅半晌,脑海中劈过一道天谴巨雷。 “我……我……” 她自认为她是爱着她的国人们的,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潜意识里逐渐开始漠视那些生命,似乎只为了……讨好国师。 她没有精力和心情去面对堆叠的奏折,能丢给大臣们做的事便甚少去做。原来,原来南陈早已在她的治理下,成为一片狼藉。 林焉探身过去,血淋淋地轻声开口: “你恨碣石君把你视作蝼蚁,你的国民又何尝不是被你当做蝼蚁?” “秦央皇后曾拜托我务必不要将真相告知于你,可你……真的从未有一瞬怀疑过真相么?” “究竟是从未猜疑过,还是不愿相信?”他点了点永安的心口,“你心里或许有答案了吧,‘无辜的’女皇陛下。” 他说完,便递给她几张玉纸,“想开了,就把证词写下来,”他看了眼一旁对他感激涕零的仙官,对永安道:“别再难为旁人了。” 言罢拂袖而去,将悲恸痛哭的空间留给了永安。 泉台和永安交代补充证据后,碣石君私炼活人俑的案子就算是结了。别的都在意料之中,唯有永安提及告诉她真相的是个女蛇妖时,林焉微微扬眉,想起了引他入南陈国都的那枚孔雀翎,于是多问了几句那妖的身形模样。 当时孔雀翎便是和一个女蛇妖一起出现的,好巧不巧,偏生落在了南陈皇都。 林焉方才醒悟,大概从一开始,就是别人将他推入了局中,玩了一把借刀杀人。 至于这猜测是否为真,做局者究竟是谁,恐怕要日后遇见那女蛇妖,方有线索了。 孔就亲自斩断了秦央脚踝上的锁链,将她带出了幽冥,而问寒随碣石被发配至蓬莱旁的一座孤岛囚牢,此生不可再入白玉京。 孤岛外罩着几位元君合力铸造成的屏障,碣石君终身不可离岛,旁人亦不可前去探望。 林焉亲自送问寒和碣石上路,那小岛十分荒凉,半分景色也无,唯有嶙峋山石和寸草不生的干涸土地,与目光所能及的蓬莱仙岛相去甚远。 碣石君依然没有醒,问寒仔仔细细地打扫完小岛,勉强在山洞中收拾出能住人的地方,安顿好碣石君,他方才来和林焉告别。 林焉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不知何时,他把身上衣衫与碣石君换了。 那件碣石君夸他穿着好看的红衣被穿在他自己身上,而问寒却穿着碣石君那件终年不变的墨色衣裳,衬得眉眼也生冷成熟起来,从前的娃娃脸瘦削下来,化灵石牌的煞气依然萦绕在他周围下颌,显得分外凌厉,全然脱去了稚气。 虽然林焉从未见过从前的百夫长问寒,可他见着问寒如今的模样,似乎就能想象那个在战场厮杀中从少年长到青年的男人的样子了。 他曾双手沾满鲜血,在憔悴落魄胡茬凌乱时被天降的神明带走,如今他放弃一切,只为护住他的神明。 哪怕他的神明犯下滔天大罪,是所有人眼里罄竹难书的罪人,甚至……
彻彻底底毁了他的信仰。 “多谢殿下,我很喜欢这里,”问寒的嗓音因为衰弱变得有些粗粝,“在这里可以看见蓬莱,我与碣石最美好的那段时光……就是在蓬莱度过的。” 没有白玉京,没有仙君,后来的一切都没有。 只有他和碣石君两个人。 同进同出,同吃同住,他教他习武,他把他的一切分享给他。 林焉敏锐地觉察到,问寒不再唤他师尊,而是终于,叫出了他的名字。 ——“我与碣石。” 一个称呼的改变,许多东西都改变了。 从前林焉第一次说出问寒的心思时,他尚且要来捂林焉的嘴,可如今他平静而自然地开口,脸上已经不再有其他的情绪。 他将玉扳指从拇指上取下,递给林焉,“只是殿下托我查明王的事,问寒辜负殿下了。” 他摇摇头,“如今已经知道明王在十里香行事,不必再追踪了,日后若需要,我会再想法子,这扳指……就留给你吧,权当做个纪念。” 问寒亦没有推辞,闻言将扳指戴回拇指,似是意识到与林焉对话了太久,他回过头,眼神落向他身后的碣石君,然而他并没有在他们对话的空隙醒来。 林焉将他的眼神动作收入眼底,沉默半晌道:“师叔昏睡至今,你……还等吗?” “只要他活着,我就等他醒来。” “如果他死了呢。” “那我也等。” 林焉看向他,眼底神色变得复杂,“等什么?” 问寒望向碣石君,眼里无尽眷恋。 “等我去找他。”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林焉闻言,从灵戒中取出那把碣石君亲自铸造的暗夜匕首,递给问寒,“这本是你的。” “天帝已批复旨意,百年后若碣石君身死,则此事毕,若未身死,将与永安一起,压入白玉京问斩。” 问寒闭上眼,喃喃道:“百年……百年也好。” “碣石君死后,你如果后悔了,就削去化灵石牌,我会将你放出这里,往后天大地大,任君独行。” 见问寒想说什么,他率先抬手,止住他的话音,接着道:“若你要去找他……” 他亦沿用了问寒的说法。 “那就将师叔亲自铸造的暗夜匕首刺入心口,”他闭了闭眼,“也算有因有果,随他去吧。” 问寒双手接过匕首,眼里望向林焉,清泪两行,在沾满尘埃的脸上洗出一点白。 林焉是懂他的。 于是他收了匕首,怔怔地看向林焉,末了,才收了神色,道:“问寒还有最后一句告诫殿下。” 林焉抬眸,便听他道:“那日我来,是施天青泄密于我。” “我当日太过于鲁莽冲动,后来才慢慢参透,他之所以将真相告知于我,是为让我在殿下强弩之末时重创殿下,”他眸色深沉道:“若我猜测为真,此人心思机巧实属歹毒,对此人,请殿下务必多加小心。” “我明白了,”林焉道:“多谢提醒。” 两人言尽于此,再无多的话可言,林焉御剑离开,行至高空深处,只见那岛越来越小,迷失在茫茫海色之中,那个仰头望着他的身影也逐渐淡去。 他仰头望向永恒白昼的天宫,忽然觉得很累。 于是他在天兵的簇拥下猛地降下身形,直直飞向他与问寒最初落脚的地方,那里还有他挂牌过的医铺,如今早已换做了新的东家。 那些天兵骤然失了他的踪迹,忙追上去,无奈三殿下灵力高强,极快便不见了人影。 林焉走进那药铺,那学徒忙问他,“先生什么症候,我这就请师傅来替您把脉?” 林焉望着熙熙攘攘的铺子,抓药的抓药,看诊的看诊,甚至不知道是不是他晃了眼,竟觉得那学徒的相貌,也有一分像问寒。 可这里再也没有林大夫和学徒问寒了。 他忽然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这里了,只觉得脑仁仿佛要炸裂般,闷闷地生疼。 于是他摆摆手,递给那学徒一锭银子,“寻间安静的客舍,我休息一夜便好。”那学徒收了银子,饶是觉得他奇怪,亦不再多说。 林焉卧在榻上,嗅着周遭清苦的药香,原以为头痛难睡,却不料没多久,像是有人在他耳边吟唱似的,温柔而缱绻,以至于他的意识很快便陷入了虚空。 意外的是,他居然又做了一次梦。 梦里他掉进灵器砸出的深渊里,周围是被他拉下水的活人佣,他想挥剑,却觉得身体很沉很沉,几乎无法动弹。 直到沉得越发深下去,那些活人佣还有碣石君都在很远很远的上面了。 周遭黑极了,几乎看不见一丝光亮,他总觉得有一双手在将他往下拽,他想要挣脱,却显得格外徒劳,耳边一直回荡着似有若无的音乐声,如同蚕丝一般点点将他吞噬包裹。 深重的绝望之下,他只觉似乎被推搡,又似乎被拖拽,迷迷糊糊的人声变得渐渐清晰,他终于猛地醒来,惊出一身冷汗。 他睁开眼,才发觉是那学徒正在推他,见他醒了,才松了一口气道:“可算是醒了,我师父说你一看就是被魇住了,怪吓人的,有人就这样做梦做着做着就疯癫了也有的,所以让我把你叫醒。” “多谢小师傅,”林焉闭了闭眼,抚平过快的心跳。 也不知是否为错觉,之前受的内伤仿佛恢复了些许,连带着心头异样而微妙的感受挥之不去,与那次梦见秦央如出一辙。 那梦里的乐声,他回忆起来,就是织梦曲。 只是他已经感受不到织梦者的位置了。 他谢过小学徒和老大夫,门外忽然进来一人,脱去了铠甲,林焉还是很快认出是之前跟着他的仙兵。 “公子——”那仙兵压低了声音,“你可让我们好找。” 那学徒估摸着是林焉的家人寻来了,便悄没声息地离开了。 “我的公子欸,您怎么跑到这个地方睡觉来了?” “一时走岔,迷路了。”林焉随口道。 他从床铺上起身,挥散了心头思绪,又给药铺老板留下一包银两,便在那仙兵着急的神色下走出了药铺大门,门外皆是随行的仙兵,列作几行,此时虽换了布衣,仍是黑压压一片,显得甚是吓人,连带着药铺老板都有些慌了。 林焉默默扶额,又安抚完那药铺老板,才随他们走了。 问寒已经送走,其他的未尽之事皆已安排人去做,他放纵自己这一晚,之后,他便要回到了白玉京,开始他的百年禁闭。 -------------------- 作者有话要说: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苏武《留别妻》
第35章 迷雾 ===================== 幽冥往生台前,温柔的夫人手里捧着丈夫所剩的一魄亡魂,身边站着一个长身玉立的男人。 “多谢阁下送我至此,”秦央对施天青道。 “我与舍弟曾承诺过夫人,无需言谢,”施天青照搬了林焉那一套兄弟的说辞,“只是舍弟有事在身,便由我来护送夫人进入轮回。” “永安……如何了?”她小心翼翼地问。 当初孔就去救她出沉星牢,她不认识孔就,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去问,孔就亦不肯开口。 她在幽冥惴惴不安许久,直至决定进入轮回时,终于见到了施天青。 施天青看着她,笑吟吟道:“她很好。” 他至今不知是何人将消息告诉了永安,但想必,知道真相后的她恐怕不会太好。 最终,永安公主被关进了羁押秦央皇后十余年的沉星牢,将于百年之后问斩。 一时竟教人不知该作何评断。 这个消息还是从傅阳那里得来的,据说傅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屠月仙醒来后说服阻止了她将书库一事禀报天庭,他更是差点被掌书令大人给休了。 傅阳一边向施天青讨要巨额的灵石,一边气儿不打一处来地质问施天青,“你是不是去见过我女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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