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任的前提是无所隐瞒,你若不想继续伤害他,便全部告诉他。” 廷争忽然驻足,望向杨幼清:“你和戎千户,是互相信任的吗?” 杨幼清也停下脚步,慢慢转过身来,将重心放到右腿上:“他将一切的秘密都告诉了我,所以我相信他。不过这并不是对等的,如果你有闲心,不妨告诉他,不要盲目信任的自己的师父。” “直觉告诉我,他心甘情愿,”廷争低声叹气,“我也心甘情愿相信和保护我的弟弟。” 竹林外,白树生烦躁地将戎策的手从肩膀上拿开,这还是五年来头一遭,戎策斟酌片刻,低声问道:“不习惯?” “我不知道这算是什么,”白树生抓了抓胸口的衣服,他感觉有团火气闷在那里,偏偏发泄不出来,“我从小没爹没娘,天生地养,过一天是一天,倒也挺舒服。但是忽然有天,有人说我是被扔掉的,反倒觉得不得劲。” 戎策点点头,顺着他的话接下去:“廷争说是逼不得已,他也想努力偿还。” “你不懂,什么都没做错偏偏要被人一脚踢出家门。我现在看见他,就像是看到我本来应该有的生活,锦衣玉食,高枕无忧,不用三岁学撬锁,七岁学盗墓。” 我还真就懂了,戎策心里嘀咕着,他现在算得上感同身受,同样没做错何事,同样被长辈扔到荒郊野外等死。“我也无父无母,老家烧得精光寻根都无处去,至少你大哥还肯来找你,领你回家,不比我好多了?” “我是孤儿,阿策,你义父是国舅爷。” “你还有伏灵司,有我们,”戎策不顾他躲闪搂紧他肩膀,“要不然你把这些年来我师父逢年过节送你的礼物全都给我吐出来。就光是上个春节,他多给你三个月的俸禄,我可亲眼瞧见了。” 白树生歪着头装傻:“你说了,那是俸禄。” “行行行,辛苦费,”戎策拍拍他肩头,“你应该试着接受廷争。有家人在身边总好过无依无靠。” “接受?怎么接受?” 戎策回忆当初在霖州和二哥打交道的场景,好似并不愉快。又或是大哥,戎策跟他相处更像是跟上级汇报案情。实际上戎策并没有多少和兄弟示好的经验,更多的情况下,是打架。但他有妹妹,亲生的和名义上的:“你可以送他一根糖葫芦?或者纸雕,三两银子便可买得到。” “就是寿衣铺子门口摆着——” “不是那种。”戎策看见师父和廷争走过来,急忙捂住白树生的嘴。 “我们到了哪里?”沈景文跟着他活在千年之前的父亲一路走到茂密的山林之中,他能察觉到身后跟着两个小尾巴,便是方才的两个孩子。他不记得自己有个哥哥还是弟弟,亦或是妹妹,但总有一个小孩是他。 族长抬头望向落日,说道:“外面便是人间。” 两个小尾巴被父亲发现,硬是赶了回去,分别之前,小的那个抱住了父亲宽厚的臂膀,眼中含泪。 记忆过于久远,沈景文不再思索谁是谁,跟随族长爬上了高山的山巅。幻境只允许他们走到这里,但是站得足够高,沈景文能将外界的景象收于眼底:“这是……山洪?何时的事情?” “洪水,大旱,火灾,民不聊生,九州倾覆。”族长眼中倒映出无家可归的难民,瘦骨如柴的男人女人抱着更加瘦弱的孩子,在贫瘠的土地上奔跑。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这是一场灾难、浩劫。 沈景文紧皱着眉头,他虽然读过古籍上的描述,但三言两语的文字远比不上亲眼见到的震撼:“为什么会这样?” “古有神兽,开天辟地之时由深渊孕育,潜伏人间数载带来无尽黑暗,后被天帝众神镇压与高山之下,”族长缓慢抬头,目光落在乌云密布的天际,电闪雷鸣之中仿佛有一双可怖的巨眼紧盯这青丘净土,“共工撞倒不周山,天柱断裂后,此神兽便逃离了牢笼,所到之处,尽是饥荒、疾病、灾害和死亡。” 一声轰鸣的雷声,沈景文都吓得一个哆嗦。他顺着族长的目光望过去,乌云之中若隐若现庞然大物:“他叫什么?” “相由,”族长长叹一声,“带来灭顶之灾的九头巨蛇。”
第85章 曾经 在戎策第三次试图给他披上外衣的时候,杨幼清忍无可忍将自家徒弟的脑袋按到一旁的石头上:“我在你眼里是六十岁还是七十岁?” “老师老师,旁人看着你快松开,”戎策蹬了蹬腿,终于重获脑袋的控制权,麻溜爬起来扫扫膝盖上沾染的野草和泥土,“天黑了,青沙道昼夜温差大,我这不是怕您冻感冒。” 杨幼清铁青着脸,但伸手接过了戎策刚刚脱下的外衣,盖在自己身前。戎策得寸进尺往他肩膀上靠,被杨幼清推了脑袋:“沉。” “那您枕我的。”戎策话音未落,杨幼清的脑袋已经靠了上来。戎策忽然由衷感慨,他到底是监察大人的徒弟还是行军床。但末了,他只是轻轻将杨幼清披着的棉衣轻轻拽两下,帮他盖严实。 廷争将目光收回,望向隔着他四五米远、坐在石头上的白树生:“冷吗?” 白树生没反应过来,茫然摇头。廷争便又沉默,巧舌如簧的少年剑客忽然不知如何与一胞双生的亲弟弟聊天。片刻后,还是白树生打破了寂静:“你有阴阳眼?” “有,天生能看见妖魔鬼怪。这是我们,”廷争顿了一下,“咱们家一脉相承的本事。南绎大约只有六七人有天眼,一半和咱们沾亲带故。不知道戎千户是从何处得来的。” “你的家庭……你的生活好吗?” 廷争听他重读“你的”二字,颇为无奈,但也如实说了:“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家里的确算是衣食无忧,但父亲整日为生意操劳,母亲身体也不好,这几年几乎成了药罐子——带你回家,也是母亲长久以来的夙愿。” “我说过,之后再讨论这个问题。”白树生踹开脚边碍事的烂木头,再度归于沉默。廷争不愿屡屡碰壁,干脆闭嘴,半晌,白树生抬起头,问道:“我能看看你的剑吗?” 廷争挑了挑眉,站起身走到他身边,将手中的朴素的剑鞘递过去。 白树生握住剑柄,慢慢抽出半截。这把剑上的纹路和烟岚如出一辙,只不过萦绕剑身的是青蓝色的光芒。他愣住了,只听廷争说道:“数十年前,有一位高人将青梧、烟岚两把剑赠与祖父,后来他要将你送走,父亲便偷来烟岚放在你油陸夿氣鄔令勼器洏儀跟星身边。这剑认主,很奇妙的。” “我知道,弄丢了还能找回来,”白树生将剑推回原位,递还给他,“青梧?文绉绉的。” “铸剑师起的名字,大概是一文一武,一动一静,阴阳相衬吧,”廷争接回青梧剑,又见白树生往旁边挪挪空出块地方,便挨着他在石头上坐下,“其实白树生这个名字挺好听的。” “师父给取的。廷争是什么意思?” “国嗣初将付诸武,公独廷诤守丹陛。这个词讲的是在朝堂上直言不讳,极力谏诤。我自己翻书找出来的假名,朗朗上口一些,比较适合去挑战那些武林新秀。” “那你叫什么?”白树生歪着头,“我呢?” 廷争侧过身,歪头的幅度和白树生一样,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的:“万颉,万颃。取自燕燕于飞,颉之颃之。” “还真是不太顺口,一样,文绉绉的,还显老,”白树生忍不住笑了一声,“我有些问题挺想问的,一直憋在心里。” 廷争直起身子,认认真真说道:“但说无妨。” 白树生沉默片刻,抬抬下巴欲言又止,最终问道:“你用剑的水平也不高,怎么就是南绎第一剑客了呢?” 等待白树生问一些关于家庭、关于过往的深邃问题的廷争,险些没绷住。他自认同龄人无人能敌得过自己这把青梧剑,甚至有段时间真的做到了同辈翘楚。但事实摆在眼前,他打不过白树生——他总不能承认,南绎的年轻人一个两个全都疏于练武,每天就知道琴棋书画吧? 于是廷争一本正经回答:“我其实比你厉害的。” “是吗?”白树生摸向烟岚的剑柄。 廷争背后的伤口忽得一疼,接着说道:“但你有天赋,只不过缺乏练习,比如在霖州难民营那次,若不是我出手相救……”廷争忽然停下,他意识到白树生盯着他的眼神变了。 “你一直在跟踪我吗?还有假扮我,是不是?”白树生得到的是廷争的默认,“我一直以为我脑子有问题!” “冷静点,”廷争怕他一激动真的再打一架,“我是在保护你。” 白树生自己跟自己赌气了片刻,忽然道:“谢谢。” “你不必和我说谢谢,现在或是以后都不必,”廷争真挚望向他,“一直以来都是我对你有所亏欠,你是我——” “弟弟?”白树生打断他,扯扯嘴角,“我们先试着做朋友。” 廷争想要说话,但是看到白树生坚决的态度,只能微微点头。无言半晌,他问道:“其实很小的时候,七八岁,我坐船来到北朔,在码头见到过你,也许是上天安排。那之后,父亲开始搜寻证据,这才知道,你还活着。” “码头?没什么印象。” “我当时很诧异,你见到与自己长相一样的人,竟然一点都不奇怪,只是瞪着圆鼓鼓的眼睛看我。是我当时吃的有点多,胖变了形?” 白树生连连摇头:“不不不,我十岁之前,从没有过镜子。” “老师,您怎么了?”偷听小白和他“偶遇”的亲哥哥聊天的戎策偶然低头,发现杨幼清根本没睡着,反而在观望坐在石头上的两人。 杨幼清扯了扯身上盖着的棉衣,闭上眼睛:“许是我想多了。”戎策得不到答案反而心急,小猫一样用爪子挠他师父的肩膀,杨幼清只好低声说道:“前绎国的国师,南绎的燕王,姓万。” 生着九个脑袋的巨蛇相由到底是攻入了青丘,站在幻影中的族长望着满目疮痍的家园和苦难之中的族人,无能为力摇头:“人类流离失所,诸神的部落紧闭大门,扶桑、昆仑置若罔闻,黄泉倒是乐得所见。唯有青丘愿意接纳人类,却只因这一份包容和博爱,引来了灭顶之灾。” 沈景文耸耸鼻尖,低声道:“应让他们自生自灭,这是他们的劫。” “亦是青丘命中的劫难,”族长将苍老的手掌放在他的肩膀上,说道,“我们留下了最年轻的一代,让他们的洞穴里不受侵扰,长眠至青丘再度长满松林和野花。等到下一个春天,青丘将重新繁荣。” 沈景文苦笑了一声:“只有我自己。” “不,你不是第一个,有些幼狐已经醒来,但是忘记了过去,忘记了故乡,”族长一双深邃的眼睛望向沈景文,让他忘记了如何拒绝,“你要去寻找你的族人,重建青丘。”
第86章 归处 “你到底会不会叉鱼?”戎策气得就要骂出脏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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