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平静地对他讲,朝上有两条消息。第一便是陛下旨意将至,要将我提回尚书台。 “那太好了,没有素养的秦太傅总算不会继续蹲在家里,让雾谭哥哥每日见着烦了。”云何欢一手支案上托着下巴,向着我笑,俏皮地说,“第二条呢?” 此事道出,那团未散的疑云或将有答案了。 我将写了那消息的小块素绢交给他。 云何欢皱着一边眉头,狐疑接过,展开。 而后,他缄默不动了。眉毛没动,眼睛没动,嘴角没动,他整个人都怔着,都不动了。 过许久,我才听见他叹气般:“这样啊。” 我轻声问,小心探寻那个答案:“这件事,不知殿下能看出什么?” “秦太傅在考我吗?”我见他重新扬起笑,真挚而亲昵,“太傅教我教得够久的,这么简单的问题可考不到我。我父皇见二哥不成事,还惹了世家怒火,因此改为倾向大哥。太傅你给我讲过,好多古代太子都是先成婚再册封,父皇给大哥许了桩好姻缘,显而易见,下一步就要他做太子了。” 他这样神色,我辨不出异常,只能接他话道:“莫忧,不会太快。总还需要大殿下做出点实绩才行。二殿下虽元气大伤,也非完全被打死,他们还有得争。” 云何欢将绢缓缓放下,搁在案头:“太傅这话,像是从未料到会出现这件事,准备走一步看一步。这并不难想到,太傅怎么算漏了呀?” 我忙道:“臣有想到过大殿下会重受青睐,只是臣以为……”我停在半截,终无法把以为的后半句说出,只能低头,“抱歉,殿下,是臣疏忽,臣的问题。” 我感觉得到,因我事先未曾料到云知规会与世家联姻,他有些恼我。可他是为何恼我? 云知规已得赐婚,他却仅能等机会去承欢膝下,应是为这落差吧。 应是这样吧。 唯有这样了……唯有如此了。 我再保证:“殿下,臣马上就要回朝上,大殿下虽有联姻,可臣才是安抚世家、恢复原有秩序做实事的人。臣会为殿下开出一条坦然大道,请相信臣。” 云何欢目光仍凝在绢上,挪不太动。 我轻轻握住他一只手,引导着他与我十指交错,握紧:“这次是臣预判有些错漏,臣定会为殿下弥补,不计一切代价。” 他忽地回神,眸光转而移向我,停顿半晌,失了笑,身子柔软地贴近,唇在我耳侧,腻着声道:“太傅这么紧张做什么?你是我的夫君,怎么做都是为着我好。我相信无论什么困难,夫君都能解决。” 我试着回搂他肩膀,却莫名有些针刺,仿佛扎得手疼。但我还是将他紧紧搂住了。 “……殿下相信臣,臣也相信殿下。” 嫡长子成婚是大事,一日后,我便从各线消息中搜罗出前因后果,在睡前枕畔尽数讲与云何欢听。 清河崔氏的家主乃一方大儒,曾仕危氏大玄,天下乱后辞官归家,而今又已进京,觐见云藏。与云藏交谈时,提及自家嫡三女正当嫁龄,云藏即刻领悟过来,便在次日朝上对云知规说有意指婚。云知规起初拒绝,但云藏老儿态度强硬,临下朝时,云知规不得不同意。 三日后,云藏将设宴让云知规与崔家主见一面,正式定下姻亲。 云何欢躺在我臂弯中,听着听着,勾过我一缕发玩:“那就是还没完全定下。我给太傅出个主意——咱们如果能在三天内破坏大哥的亲事,不就把他重新打回冷垫子上了么。” 我心中漫过一瞬空茫,低下头问:“殿下,很想破坏掉大殿下的亲事?” 他一只手轻轻搭在我胸口,还是那么细,轻若无物。 “当然,我连桌都没上,他却要成亲了,这不是对我很不利?”他的手在我心口收紧,拧住了衣襟,“太傅,我还要做你的小皇帝,我还要以后你在龙椅上爱我,你可得快些帮我想办法。” 我道:“但陛下已在朝上定了话,他会对大殿下的婚事极为关注。这几天闹出任何跟大殿下有关的风吹草动,都易引火烧身。” 他的手在我心口松了些:“太傅这是不愿采纳我的主意。” 我托住他脑侧,轻按到唇边,用耳鬓厮磨的柔和语气道:“殿下,请听臣直言,你处境毕竟劣势,难以和大殿下、二殿下一样有试错的机会,我们应少行冒险之举。待大殿下成婚风头过后,臣自会想方法对付他。” 夜色昏暗中,云何欢依在我身侧,又缄默许久。 万籁寂静,他连呼吸声都静得听不清,整个人像是凝固了。 我就这么等着,不知等候了多长时间,云何欢朝我一贴,前后爪子都扒上来:“我晓得了,太傅行事谨慎,不会替我去做这件事。太傅说得有理,可已经好晚好晚,我不想听朝政啦,我只想和太傅一起睡觉,一起睡很久很久的觉。” 我喜欢被他扒着,只此动作,我几乎心安。我将我俩身上的云被扯紧并按实:“是该睡觉,臣明日还调整作息要早起。” 云何欢在我身上四处挪挪,寻找舒适姿势:“那就快些睡,我们的很久很久还剩三个时辰。”片刻后,他找好位置,软趴下来,吐息发出呼噜噜的声响,像是真要睡了。 既为“像是”,那就不是。 我闭目,默默由着他爪子在奇怪地方探来摸去,忍了近一炷香,终于,忍无可忍无需再忍,翻身将他压住,一膝嵌入:“殿下。” 他歪躺着,已自将两手手臂抬上头顶。而后我无比方便地,便将他手腕交错着一同捏住了。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神情,可在摩挲着他肩颈皮肤时,指腹间,我能触到他骨子里的烫意。我倾身抵着他额头道:“殿下,你这就有些影响臣早起了。万一臣以后作息没调过来,上朝迟到,挨了板子,都是殿下的错。” “如果太傅真因这个挨了板子,”他下巴微仰,轻咬了咬我唇角,“太傅下朝回家,得好好惩罚我。” 呼吸交错,漫吻炽热,浪起巫山,无须再多言。 可这一次行至深处,我抚着他脸侧薄薄细汗亲吻他,却忽然触到了流下的、尚且温热的湿润。 向上摸寻,水润的源头在眼角。他的泪水在不断涌出,越来越多。 他在无声地哭,哭得很伤心,怎么揩都止不住。 我缓下动作:“殿下,臣是否又弄疼你了?” 云何欢气息断续几次,才能提起:“没有呀,我一直都很喜欢……太傅弄疼我。太傅让我疼,说明夫君刚健硬朗,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我欲抽身,他又把腰挺过来:“……别走。” 我只能叹出一口气,将他揽紧。这样紧贴的姿势,我甚至能在他小腹感受到自己。 他从前也哭过,没哭得如此厉害,但都这样了,怎会不疼呢。哭厉害一些,泪水多一些,也是常情。 他应是为这个哭的……应该吧。 不会有别的原因了,一定不会有的。 “好,殿下忍忍,臣尽快,不让殿下疼太久。” 这夜睡得晚,又累,待我与云何欢打理干净,重新正常地恢复那个他趴我身上的姿势后,我一手搭在他的后腰,很快入了梦。 次日醒转,第一感觉便是窗户透进的天光刺眼。巳时不止,怕是午时了。 第二感觉便是,身上轻且空。 我睁开眼,怀里没有我的殿下,身畔也没有我的殿下。下榻在卧房里寻一大圈,哪个角落都没有。 之有前无数的应该,无数自我劝说的推测,此刻尽散了。心中的一根弦似突然被疑云化作力道恐怖的手掌死死拧住,来不及披衣,我径直出房门,望向屋顶:“雾谭!” 雾谭不在,跳下的是另一个影卫,蹲身向我行礼。 我问:“你们头领何在?可有看见我屋里出去一个少年?” 影卫道:“头领说,今早辰时不到他就看见那少年出了门,去外面。他见大人没出来,进屋确认了大人鼻息无恙,就跟踪那少年去了。所以换属下守护大人。”
第26章 异梦 雾谭这意思很明显。他感觉到不对,已去跟,他会在弄清楚云何欢去作甚的同时进行保护,我只需在家等消息就好。 他办事我向来放心。 但这也是数月来第一次,我在院亭里对着满案昨日未收的书简,一个人空坐了整个下午。 有些书昨日才讲了一半,有一幅字昨日才练了一半。虽只有一半,可这字和刚把云何欢接回府里教他时相比,已端正娟秀了不知几何,也未再出错。 四个多月,他虽听得吊儿郎当,总会莫名其妙跟我回屋滚到床上、或者干脆就在案几上发生点事,可他这学书速度,也很快了。我一向都晓得,他不是学不会,他只是在最合适的年华错过了这些,以及喜欢依靠我而已。 我几乎都记不起过去自己一人在这院里,是怎么过的。 没有睁眼可见的人,没有亲手教写的字,没有讲学时嬉笑怒骂,没有一起接桃花做的桃花酥,没有或帐中或春风里翻沉的无尽欢愉。 我已永远过不回那样的日子了。那比死还难受。 坐到暮色金黄时,我恍回神,始觉这案几着实太乱,便将各类书简一一收拾整理,把云何欢写的字单独卷好,码放整齐。再摆开一副新竹简,这样下回要写什么,提笔便是。 夜色渐至时,雾谭越墙而入,回来了。 他回来意味着云何欢紧接着便会回来。雾谭大步入亭,我亦起身,不等我开口问,他直接说:“三殿下去了驿馆,找了之前咱们见过的北狄商人。” 我回想一番:“教他跳安代舞的那一行人?” 雾谭道:“是。他们今天又练了舞,但大部分时间都在驿馆屋内,人多口杂,我不好探听。” 我作思量:“若三殿下和他们交了朋友,也能理解。有什么异常吗?” “有两点,我不知算不算异常,”雾谭回了下头,快速道,“第一,与三殿下交谈的多了几个陌生的北狄人;第二,我依稀听见他们直呼‘殿下’,但我记得,三殿下的身份并未公开。” 我的魂顿时凝住,脑中有些嗡然。 雾谭盯着我,问:“是否有很大问题?你表情突然如此难看。” 我闭目,说出口的话都是晃的:“……殿下在这,身份对外没有公开,如果北狄那些人知晓了,只能是殿下出去后自己讲的。你说,这回多了些生面孔,试问什么样的北狄生面孔和他交朋友需要知道他大玄三殿下的身份?” 雾谭瞳眸缩了缩,手中剑捏紧:“我该当时就把他抓回来。” 我坐回案几前,扶着额缓缓精神:“这事很复杂,若为真,是我没教好他。你先避一避,我等他回来自己解释。” 雾谭微微伸手,凝着我迟疑片刻,还是听话了,转身跃上屋顶,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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