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院,一眼可见,狼藉比我府上去年更甚。左右两边房子窗碎门折,花草树木扯乱又踩断。两侧屋里的东西被尽数扔出,左边案炉碎瓶,右边满地乱七八糟的竹简书绢。 云知规在这堆狼藉前默然站着,不动。 云何欢从右边屋里走出,再踢出一堆东西,张口刚骂两句,抬目瞧见我,笑了:“呀,大哥料事如神,秦太傅果真会来接我。” 云知规道:“快跟他回去吧。你气该泄够了。” 云何欢也对他笑:“是呢。大哥可是将成家之人,以后佳人在侧,就步入正轨了。佳人的脾性会很好,冷了给大哥添衣,饿了给大哥添饭。这院子该荒废,砸了不正合适?” 我没兴趣听,只想尽快将人抓走,便到云知规面前,向他躬身作揖:“大殿下,臣来接三殿下回家。这段时日三殿下借住臣府,受臣教导,弄成这样是臣没管教好他,大殿下以后尽可来找臣索赔。” 云知规神情不动,似深陷某种思绪,片刻后才回了礼,答:“我这些无碍。三弟刚正闹着要走,想找太傅你。” 改变不了,可委实不满,于是来发一通脾气,发完就让我接走,这是云何欢能干出的事。还好只是如此,只是如此而已。看样子,应没……发生什么,或过于节外生枝。 我心中略略松下,走上前,踩缝越过一地乱书,向云何欢伸手。 他把手中本还要砸的竹简一扔,径直扑进我怀里,两手环抱,腿脚使力,挂在了我身上:“夫君,我等你好久,你可算来接我了。” 我不得不把他接着,找路往狼藉外面踏,还在人前,语气尽量平和:“殿下把臣当夫君,却不是很听臣的话,总爱独自瞎跑。” “这才说明夫君待我的好,”他不仅挂得更紧,腰腹还使力,做些奇怪动作,“无论我怎样使小性子,夫君都会包容我、爱护我,永远不会抛弃我。” 这话,并非像是对我说的。 此处的确不能再久留了。 我礼仪都懒得管,抱着云何欢快步直向外走。我其实已累得心跳都在发慌,可还是不想将他放下,我怕他一放下就没了,跟云一样消散掉,再不会回到我怀里。 步至院门口时,身后云知规忽然道:“太傅大人,容我多嘱咐三弟一句话,可么?” 我停住,不回身,也不将人放下。 云知规又停顿许久,才说:“今晚父皇的宫中家宴,我会给你个交代。你以后要……好好生活,千万别再糟践自己。诸如南风馆这类地方,实不安全,莫再去了。” 云何欢越发将我卷紧,冰凉的脸贴在我颊边,却对我背后的人呵呵地笑:“好。那我等着看,大哥能给出个怎样的交代。” 我出了大门,将云何欢安放上马,自己再上去,将他挤在马鞍前面动弹不得,而后扯辔就走。 他方才砸东西凶恶无比,这时又仿佛变成鹌鹑,瑟缩在我怀里,小小的一只,乖得不得了。我低头,看见他嘴角还带着笑,眼睫上却瞬出了一些莹亮。 他不言,我也不言,一手更加搂紧他腰,然后专心骑马。 回去之后,云何欢还是不言。我当什么都没发生过,给他安排晚膳,给他洗漱,给他换衣。最后想拥他上床,但他定在床沿无论如何都拽不动。 于是我坐在他身侧,只牵过他的手握着:“殿下今天在大殿下那,还没撒够气么?” 我只敢问他撒气的事,旁的,我一句都不敢深问。 我不敢听到他明明白白地亲口承认。若他真说了,我恐怕会疯。 还是不要说了。四个多月,梦一样的,真是很短,我都没过够。哪怕再多一天两天,哪怕假的也是好的。 云何欢终于有了动静,他抬手拭了下眼角,昂起头看我:“撒气?我根本不是为了撒气。太傅,我跟你说,不仅他云知规的婚事要玩了,他自己也要完啦。”
第28章 痴妄 我心头蓦地一凉:“你是去他府上做了什么?” 云何欢道:“我砸他书房,顺便就在他准备给父皇的奏疏里掺了一封密信,那封密信我写他埋怨父皇从前的打压,对崔家大倒苦水,特别高兴能跟世家联姻,想早日做太子。等奏疏递上去,他不就完蛋了嘛。” 我慌忙将他肩膀抓过来:“你伪造密信?你和大殿下能是一个字迹吗??” 云何欢又昂了下脑袋:“我又不是第一天才看到他写的东西,也不是第一天仿他字了。太傅放心,像得很。” 我忽然记起,有段时间,他练的字里,总有许多乌七八糟的错字。所以不是第一天仿了,是很早很早……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悄悄学着写。 他那时学云知规的字,肯定不是为着等今天仿造密信。 但道理不是这样简单。 我拧过他衣襟:“你以为陛下是傻的?你前一日才去大殿下府上闹了一通,第二日的奏疏里就夹着不敬君父的密信。我说了,陛下安抚河北在即,此时云知规那出任何问题他都会极其警惕,他难道就猜不出是你的手笔?” “那你要我怎么办?”云何欢满眼怒色,“就算看出不是他写的,也没有证据说明是我写的,大不了到时候查我抵死不认就是了。反正这封信肯定能搅乱他的婚事!” 我感觉我吊着魂的心气几乎在溃散边缘,我看到我的手不自觉下移,握住了他的双手,还发着抖:“殿下,君臣父子,讲的是君王好恶,而非大理寺判案那样讲证据,陛下产生一点点怀疑,殿下便有可能万劫不复的。” 云何欢歪着头说:“那你不是要给我铺好前路么,难道你没想好怎么铺?” 我说,声音很轻:“臣本可以带着殿下慢慢来……现在殿下此举,若让陛下起疑、再不容殿下有任何机会步入朝堂,殿下自己的路很可能要断了。就为阻止个大殿下成亲,值得吗?” 云何欢却看着我,一字字对我当头:“在我这,云知规可以废,可以残,但他绝不能成亲,我就是不允许他成亲。” 那口心气提在嗓子眼里,终是散了。 我还是捧着他的手:“殿下,你这样讲……让我怎么办?” 他缓缓问:“难道,太傅不知道该怎么办?有点困难,太傅就想不出要如何扶我上位了?” 我说:“抱歉,臣……想不出了,真的想不出了。” 云何欢静然地瞧着我,少顷后,说:“也是,对太傅而言,我大哥已没有那么多敌意,即便他上位,也影响不到太傅的性命。我早就不是太傅唯一的选择,所以太傅,是该想不出。” 我扯住他的手,按在我心口上:“殿下这话,又是在怀疑臣的心意?臣早说过,臣心里……” 他手十分地细,我牵他一向小心,没敢用太大力气捏住他,所以他使劲一挡,就从我的手里挣开了。 “若太傅真心爱我,难道不应该我想要什么都给我?”云何欢对我这样喝道,“太傅永远都在让我等,我就陪着太傅等了四个月,可我等到了什么,皇位影都还没摸着呢,我先等到了我哥的亲事!也罢,我本想只要太傅肯出手阻止,也是好的。可你根本就不帮我,我自己出手,你还一个劲地妨碍!现在闹成这样,太傅倒先来怪我了?我难道是今天才跟太傅说,我不想要我哥成亲,求太傅想办法阻止吗??” 原来这四个月他是这样想的。 我觉着自己整个人都有些恍惚,有些听不明白他的话。但我也不愿费劲去细究,起身想向外走:“臣现在去大殿下府,先把奏疏拦回来。” 未走出两步,云何欢在身后轻轻地说:“这时候他都进宫赴宴去了,奏疏肯定也一并带去了。” 我神思实是太过凝滞,他说了这才悟过来,便低头道:“……那臣去书房休息,臣的床,就让给殿下一人独用。” 开门要出去时,身后忽来急促的脚步,扯住我衣袖:“等等,你要出去睡?你什么意思?” 我没有心思去细想他怎么刚刚还口口声声云知规,现又来拽我。我只想静一静,再好好睡一觉。一别身扯开了他,关了房门。 书房的不能叫床,只能叫榻,窄且小。不远处案几上堆着前日我从院亭中收回来的竹简、云何欢练的字,书架上码放着我本想以后一本本教给他的书简。 我早早备好了两年内要教他的内容。都分门别类,搁在上面。 我从前为我的将来、为他的将来做了许多准备,而今看着这些精心的准备,却一派茫然,不知该做什么。 我坐在榻边,看着书房里这堆东西,一直看到了近寅时。 直至寅时我才反应过来,自己头脑涨痛得厉害,身上酸乏,每一根骨头都很难使力。我已经两天两夜没睡过好觉,有些损身,因为那一团疑云,因为这些时日来过的一场幻梦。 其实从一开始,我能感觉得到的。莫名热情,投怀送抱,未完全熟到那一份上便开始唤我夫君,百般婉转求欢。哪有人会这样呢?即使有七年前那段缘,也已经七年了。明明一切都假得不能再假。 不知什么时候起,我竟以为是真。 可假的终究是假的。能对假的东西交托真心的,只有傻瓜,那种世上最笨最呆的傻瓜。 梦已经醒了,我却还在梦里折磨自己。 不过,仔细想想也没什么,又不是第一回遇到这种事,交托的真心,及时收回来就能慢慢修复,我早已十分熟练。现在放下,为时未晚。 我就坐在榻边,这样想,一直这样想。 深的不能想,有些东西不能去拨开了分析,因为一拨开就会散,会剜胸地疼,可能血肉都会吐出来糊得满地都是。我只能这样暗示自己。 四个月又不是很久,我还有四五十年呢,现在放下,就当没有过好了。 当没有过就行了。 想到这,我心中安定不少,终于能够上榻理好被,躺下睡觉。如此说服一番自己,果然入睡得很快。 却睡不安稳。 在捞了一把身上、又搂了一搂身侧,却什么都没碰着时,梦中凉水兜头,我一下就惊醒了。侧目看窗外天刚明,没有睡到两个时辰。 我也分不清这是预兆,还是已离不开他。只觉睡一觉反而思绪更乱,想不出下一步该如何走。但大约更像是预兆些,因我坐起来不到一刻钟,管家便急切地敲起了门,喊大人快去前厅。 宫里来人了。 我披衣飞快赶到,看是个什么情况。来的是云藏身边随侍的曹公公,正用着本太傅府上的茶。我瞧向他手中和跟着他的小宦,没看见圣旨或诏书。 我上前行礼:“曹公公到臣府上,是陛下有要事?” 曹公公起身道:“正是陛下急召,要与太傅大人议政。大人来得倒利索,就快些跟奴婢进宫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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