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肉夹进碗里,戳着玩:“我跟着大哥,住在他的府邸里。” 我松了口气:“大皇子仁善,是个好哥哥。” “他仁善?秦太傅真是说笑。”云何欢与我说话,本始终带着笑容,此刻眼底却蓦地寒凉,“秦太傅扯远了,还是扯回来,让我给太傅讲清楚,我为何要回到太傅身边吧。不然再跟秦太傅打哑谜,太傅该恼了我了,指不定真把我扔出去。” 我只是很客气地夸了句云知规,云何欢脸上的不满几乎要溢出来。但听他所说,云知规待他这弟弟不是挺好? 我一时恍惚,不由又想起当年造成我与他误会错过的那首诗。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总觉得,有些异样,又道不明。 但现在并非细想此事的时候。现在是我这弄权奸臣与他这不受宠庶子准备相互坦诚,达成狼狈为奸协议的时候。 案上除了肉,还有霜华酒。云何欢摆好两盏,均斟满,推给我一盏,再收到自己面前一盏。我这么看着他倒酒,翻起衣袖时露出的细白手腕,又总觉得他还是个十二岁孩子,喝酸梅汤才比较合适。 “秦太傅,你猜得很对,的确是父皇安排,我才能看似了无痕迹地接近你、住到你府上来侍奉你。” 我道:“嗯,臣第一眼就看出来了。殿下的两个目的相互矛盾。殿下接近臣本是陛下授意;到臣这以后,殿下却满口在说什么交易,这对陛下又是极大的不敬。殿下一会尊敬陛下一会不尊敬陛下,臣实在拿不明白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之前才不敢轻易答复。” 云何欢摇着酒盏,道:“两句都是真的。” 我道:“愿闻其详。” 他缓缓地讲:“父皇不在乎我,不会单独理我。我住在大哥府上,父皇来看大哥时,我才有机会见到他。我对父皇没什么期望,我也不想要皇位,我每次见到他都只想求他一件事,追封我娘,让我有地方可祭奠她。” 我又记起了,六年前睡梦中,他紧搂着我手臂,念着娘亲和草原。天苍苍,野茫茫。 我端着酒,却有些不敢饮,怕听漏:“后来呢?” 他说:“后来……父皇当然是烦透了我。终于前段时日,我再次求他,他给我指了一条路。” 云何欢定定看向我:“父皇说,既然我长了这样一张脸,秦太傅又是断袖,我就干脆去侍奉秦太傅,做你的枕边人。如此一来,太傅你所思所想、或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消息,我第一时间晓得,就能传回给他。等传的消息他满意了,便给我娘追封个美人。” 我听得一时愣怔,半晌,指出:“这只是陛下的一步闲棋,走也可以,不走也可以。他不是真心愿意追封你娘,他是在侮辱你。” 少年样白皙完美的面颊忽然凑到我眼前,嘴里叼着他的酒盏,那双瞳眸氤氲的情意,几乎往我骨子里浸。 酒盏的另一边几乎触到我唇,我反应过来,正要退,他却又先退开了。酒水晃荡时,有星点洒落在他脖颈,星莹亮逐渐下滑,直至润入他交叠的纱衣衣襟中。这肩颈犹如纯瓷,又单薄纤瘦,只留点酒渍在上头,其实有点可惜。 对上他的眼,看着他又把酒盏放下,我才终于恍回。 他似对我的反应极满意,笑达眼底:“我也感觉到了,所以我不求他了,再也不求他了。所以我才找到秦太傅你说,我侍奉你,你扶我当皇帝。” “他越侮辱我,我越不让他如愿,现在我不想我娘的牌位只是个美人,我想她做太后,受最好的香火供奉。只有我这个大妓子生的小妓子做了皇帝,我娘才能是太后。”云何欢手指探入衣襟,自己给自己扯松,又将一片薄白展现给我看,“而我能跟太傅换来太傅支持的筹码,除了这副身子,什么都没有。” 因为什么都没有,才说,以身换皇位。 “太傅,你现在再瞧瞧,你喜欢我这身子吗?”
第10章 错付 其实,云何欢先前对我又是作弄又是虚情假意,我现下听他交心之语,应该每句话都怀疑一下。但现在无须再怀疑了。 因为他再虚假,也不会用他母亲来骗我。 我匀着酒盏,始终未饮,垂目道:“殿下,在皇位的争夺上,有人为权,有人为利,有人为情,有人想三十年河东莫欺少年穷,而你……是为了母亲能当太后。我真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理由。” 说完那席话后,面前云何欢已给自己斟了四杯,杯杯饮尽。 他大约酒量并不佳,这一会已面带薄薄的红,眼尾脸颊尽是桃色,枕着胳膊趴在案几上:“太傅,我这理由呀,对你也很好的。我大哥敌视你,二哥估计也不会真心拉拢你,只有我,我无所谓自己能不能有实权,我什么都没学过、也做不来真皇帝,所以我能把什么都交给你。我只要我娘亲成为世上最尊贵的女子,就可以了。” 他还要再倒一盏,我拦住,将酒壶和酒盏都挪开。于是他便也不再动,继续歪头趴着,只将一双盛满烟雾的桃花眼睁着,不时眨给我看。 我叹气,道:“殿下,你这些话可早些讲出的。臣之前对你误会猜测,实在太多。” 我与他本就因误会错开了一次,险些又因误会错开第二次。绕来绕去,也不知在绕什么。 可不能再有第三次了。 云何欢低声回答:“这叫我怎么说呢?秦太傅心向柳邵,人尽皆知,我贴近太傅的原因又很复杂,作为皇子,我又是最卑贱、最笨、最不能给太傅助力的那个……只能先耍赖直接贴上,看秦太傅是否还记得我,讨不讨厌我,再说以后。” 他撩完衣服又喝酒,一身单薄。我起身去翻衣柜,找出一件黑裘斗篷,回来披到他肩上,将系绳小心翼翼绕过他歪着的颈,系好结,并按一按斗篷外侧,帮他裹好。 云何欢眸光有些惊惶,略略坐起:“秦太傅给我遮完,是……不喜欢我的身子吗?” 我揉了揉他发顶,手指再移至他耳垂,将一侧红珠耳环拆下,道:“是不喜欢。你太瘦了,以后在臣府上要多吃,长胖些。”略顿,再补充,“以及莫再用砸东西这种方式引人注意,臣本身就在注意你,没有忽视你。”他爱耍赖撒泼,过去可能被忽视得太多了。 我还没来得及拆另一侧,他迷蒙的眼倏地清明,立刻四爪使力,跳起来赖上了我:“看样子太傅是同意这笔交易了。我……我这就侍奉太傅休息,喝了酒身上会烫些,应该更讨太傅喜欢……” 他喝醉,比我严重许多,又变回了个小孩。我只能一边把人抱着免得摔,一边往榻上走:“殿下不急,等臣没有必要保持贞洁了,再做这交易不迟。” 我这么说,醉中的云何欢却听不懂,爪子仍旧乱摸,且越摸越往不该去的地方。我只有两只手,抱他就不能拿住他爪子,直至滚到榻上,我一身都被他揩了个遍,才给他止住。 这顿乱来他肩上的斗篷又有些散,肩颈本就白,喝了酒再和黑裘一衬,越发雪中粉白美不胜收。他眼神迷离,嘴唇微张,半仰着头吸气,还有一边红珠耳环未拆,合起来一瞧,怎么一副刚被撕扯糟蹋的样子。 等等。 我顿觉不对劲,放下他就试图退开,袖袍却一下被他两爪合力拽住。云何欢极可怜地扯着我喊:“秦太傅,秦不枢……秦……哥哥。” 好罢,本哥哥无法,只得重新凑近,由他拉扯:“殿下,有何吩咐?” 他没说吩咐,只一个劲扯我衣袖,扯着扯着,就扯成了胳膊,小小的人力气颇大。最终我为避脱臼,不得不一道上床躺了。这才意识到他只是想将我胳膊跟以前一样死命搂着,贴在胸前睡觉,没什么别的。 片刻之后,他不再有别的动静,只余匀净呼吸。漂亮的眸也隐在弯且长的黑睫下,看不到了。 我偏过头,望向案几。 酒壶空了,一桌肉却没吃几片。把他喂胖,真是任重道远。 以及,方才竟对着他这长得比年龄还小两岁的脸不对劲,我着实有些禽兽。幸而只是片刻,幸好。 晨起后,云何欢还未醒,但扒我扒得不是很死,约莫是因醉酒缘故。我将他的前爪后爪依次从自己身上放下来,重获自由,起身穿衣。走之前我看了眼床脚处扔的圆柱被子,觉得这玩意真是很多余,一次都没奏效过。 今日休沐,我按一向的习惯,一早去了城南行宫,再试着拐一拐柳邵。 山阳公的行宫,一应布置还是均照帝王之用,侍从对山阳公称呼也称陛下。我跟着侍从进去,总恍惚间觉着除了墙矮些、跟走进宫城没有差别。 在山阳公危玥那,我应是眼中钉、肉中刺,每十日来缠他心上人的情敌。但他从未推拒过我来见他心上人,行宫大门随意出入;且每次我见柳邵,他都会带着养子一同回避,仿佛给我们让空间似的。 我起初并不知为甚他如此大度,几次想拐柳邵而不成后,我明白了:他是在向我炫耀,哪怕他这么对柳邵、哪怕他给了我们空间和机会,柳邵也只会属于他,只会对他死心塌地。 他这么对柳邵。 原本,我也没兴趣缠着别人的心上人,做这插足的。原本,我对柳邵那一见沦陷的冲动早已渐渐平淡,几乎转变为纯粹的欣赏。 可前年有一日休沐,我突发奇想来看柳邵,却撞见他瘸了腿。 那次我没见到危玥,只见到柳邵一瘸一拐、还大冬天在院里用极冰凉的水洗衣。 我当时极其震惊,立即就想走近些去细看是什么情况,却被侍从拦下,说这是山阳公的命令。这盆衣服洗完,他才能休息。 须知山阳公不缺侍从,且能喊得动太医。 周围四五个随侍,都这么看着。 我等了整整一个时辰,才近身见着他。他竟比当年扔柴房里要赐死的时候还凄惨,手背全是冻疮,手臂上还有乌青。我还想检查他腿脚,柳邵却躲开,说,腿没事,愈合得不好而已,今后走路恐怕都这样了。 危玥弃了天下才把他留在身边。能做出如此深情之事的人,竟会如此待他。我不仅当时不理解,到现在,我持之以恒地撬了快两年墙角了,都还不能理解。 但我没兴趣去管危玥怎么想的,我眼前的是柳邵遭受虐待、生不如死。所以我立刻要带他走。 可他拒绝了,他说他就要这样留在危玥身边,他只想陪着危玥,被打死都甘愿。 “秦太傅请回吧。我早说过,救我没有任何意义。”这就是那日他留给我的话。 之后每回我去行宫看他,他身上都没有一处好地。我也会带疗伤药膏给他,可一般我刚走出没几步便会听到里面一声裂响,是什么东西被摔粉碎,八成就是我那药膏。两年多了,他新伤叠旧伤,始终如此,不能痊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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