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我对所有朝臣的了解都写了进去,谁可用,谁要怎么用,谁身上有什么把柄,一清二楚。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照着我这奏表用人,能省很多识人不清、东拉西扯之事。 在此之后,我相信,他也能够完全平衡朝堂了。 这天睡前,我还是再喝一碗药勉强压一压颅后的痛。云被中,我也照昨日一样把云何欢搂在怀里。 他昨天默然落一日的泪,今日已然泪尽,什么都哭不出了。他变得十分木讷,无悲无喜,被我搂着,就像个布做的娃娃。 我晓得,他这不是不难过,是伤心坏了。可我们早晚有这一遭,至少现在他记着我的不会是行将就木的模样,至少我还有得选,选一个不那么难过的死法。 我留恋地抚着他后腰,如此亲近地触碰他,这大概是最后一次。他以前总会颤缩两下,这回没有。 不过,他这么呆,身体同样也软得很,可以任意搓扁揉圆。我从他的指尖起顺着往上吻,贪求一番他肌肤的每一寸,最后亲过下巴,撬进他的牙关。我把他能汲走的气息都纳了个遍,这样往深里探,他才终于有了些反应,与我回应。 我们就这样,在彼此的气息里沉浸了不知道多久。 到最后,仿佛又尝到一丝水珠润进唇缝的咸。黑夜里,我下意识去擦拭他的脸,可并未摸到任何泪水。他还是那样呆滞和木讷。 然后我才醒悟过来,原是我自己。 我不禁笑起:“陛下,臣斗胆一问,你明日为臣备的酒可烈么?臣很害怕毒素不强,折磨三五个时辰。” 他捂在被里闷声许久,回答:“……是宫里的秘毒,以前专给叛逆宗室用,很快,不疼。” 我将他抱紧:“那臣就放心了。” 我们一起睡了很长的一觉,一直到日上三竿。也许中途彼此都醒过,只是最后又都选择继续拥住对方睡下。 但觉总会醒的。 下午,我们坐一辆窄小的素马车摇回了秦府。路上云何欢依然呆滞,似在神游天外,可我牵着他上车下车,他也乖乖跟着。或许我应该暂停这个打算,将他安抚下来,只是大约最后也没用。 府门口,管家、蔡让已带着众家丁及寺人在等候。我这边提前有令,我还在时不准见哭声,许多人便眼圈通红,巴巴望我。 到这,云何欢总算有了反应,他先我一步踏入门槛:“蔡让……带朕去换衣。” 因为我说,要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样。 云何欢往里走后,管家也引我先去了熟悉的院落,熟悉的凉亭。 我曾在这里,对着雾谭和月亮抒发愁怨,那是我重新见到何欢的前一天。 我曾在这里度过了一生中最快活的四个月。没有公文烦扰,爱人在怀,他撒着娇地让我讲历史故事、教他习字,偶尔懒怠,鸡飞狗跳。我就这么把他小小的一只护在身前,一点一点描绘我们的将来,十年,二十年。 那时候什么都没发生,我们的将来,好像还很长。 我让旁人均候在远处,而后放开了搀扶我的内侍的手,一个人慢慢拖着脚步,走进了凉亭。 亭中四面垂着帷帐,里头两张坐垫,一条长案。案上搁了切好的雪瓜,铺开了一卷空竹简,边角也堆叠着几卷。还有两本书放在旁边,一本《史记》,一本《战国策》。 我在案前坐下,没有等待太久,视野中便多出一抹白,有人静悄悄地走进来了。 素色纱衣,朱红的耳坠,长发披散如瀑。我的陛下,他是那么地漂亮。 我想起身接他,稍微坐起便脑中一阵昏疼,连坐都有点坐不住,有些向前倾倒。不过两日喝药喝少了,这病痛就开始变本加厉折磨。 幸而云何欢迅速坐到我面前来,用他自己的身体,将我托住。我被他搀着,才能坐稳。 我无奈:“陛下,臣还想,要最后一回把着你的手写一写字呢。” 云何欢颤了一下,说:“你想的话,我会给你拽稳的。” 我双手使力,尽量拢在他身后:“不用,臣原本就只是想有个气氛。陛下以后写字,可以自己写,不借臣的手了。” 他没有回话。他今日一天都沉默异常,少有波澜。这样其实也好。 我由他将我慢慢腾挪,躺靠在他的膝前。这着实是个很舒服的姿势,正适合我就此长眠不起。 云何欢不想说话,我就让他把雪瓜拿过来,照我以前追着他喂一样,让他一块块喂给我。此物性寒,入喉凉浸,我已很久没被准吃过了。 有内侍悄声掀帐,进了亭,将一托盘放在案角处,又揩了揩眼,默默退出去。我看见里面正是一盏金杯。 我扭了个身,扒着云何欢腿上的衣裳道:“上次臣喝这种东西,用的杯子就是金的。很是嘲讽,臣不大喜欢。换成铜的吧。臣以前喝霜华酒就爱用铜杯。” 云何欢点点头,喊了一声,让人去换。 我望亭顶,说:“多谢陛下不嫌脏污,肯在这种时候陪着臣。” 云何欢抚我面颊:“原本应该你去哪里,我就跟到哪的。” 我道:“在臣卧房枕边,有个匣子,臣与陛下分开时,陛下给臣写的信都在里头。臣想用它同棺陪葬。无需金银,另外放些书籍竹册即可。” 他闻言,身体又僵了一僵。 我说:“臣舍不得烧陛下的信。” 云何欢弯下腰,亲吻我眉心:“嗯,听你的。” 我不敢相信他变得这样好说话。我本以为要劝导一会,是以根本没准备在这当口要聊什么。 不多时,内侍再度进来,放盘就欲走。我叫住道:“先拿给我吧。”那位置我够不着,让云何欢亲手拿给我,对他过于残忍。 内侍顿时没有忍住,扑声哭跪下去,根本不敢多动弹。 最难劝的居然是这些人。我正欲再开口,云何欢先道:“将酒拿给秦太傅,太傅只是许久没尝过,想喝酒了。” 内侍深深磕了三个响头,才跪起来,哆嗦上前,双手将酒杯奉进了我手里。他退走时,又是咚咚咚三声响。 我靠着云何欢稍坐起身,不禁笑:“臣还以为最难劝的会是陛下。” 他微微垂下眸,仍没有神情。我看见他眼底已干涸出血丝,是了,他昨日前日就已将泪哭尽了。 可能此刻不会怎样,在我走后,才会爆发。 我将酒盏提到面前:“诸事繁杂,臣身体又差,以至于臣到现在……都没能与陛下成婚,喝一盏合卺酒。今日终于有酒能喝,望陛下原谅,这一杯,臣不能与陛下共饮。” 他一只手搭在我腰间,收紧了一下。不知是不是挽留。 而我已仰头,将酒一杯饮尽。其味不辣,甘甜。 他捏在我腰间的手,也跟着缓缓地松了。 我重新下躺,枕他膝前。暂时没什么感觉,我便道:“陛下,臣要睡了。臣还想说,臣今生今世能遇到你,到最后还能真正拥有你,真是很高兴。我这一生,到这时候,已过得非常幸福了。” 他还是那样,像个无神的布娃娃,手指一次又一次从我发间捋下去,神色木然,失了魂一般。 胸腔中渐觉沉重,有麻冷泛开,我还能提两口气,继续说:“臣知道,陛下与臣这辈子,根本没有过够,臣真正想与陛下讲的话……也不可能讲得完。所以,何欢,若世有轮回,我……会守在轮回台前……” 这的确是十分厉害的药,虽如他所说,不疼,可就服下如此片刻,我眼前已昏得什么都看不清。连仅剩的光影都在消失,更不提,再看他一眼。 我想说,我会守在轮回台前,等你百年。 可能天下众生芸芸,轮回之后,来世也很难再重逢,但我依旧会等你。到时一路上,我会把我还没来得及说的所有的话,都讲给你听。 意识沉眠下去时,我在竭力动嘴唇,上面这两句,我也不知是说了还是没说。 最终,我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一块无知无觉的冷石,就这么搁在那了。但具体在哪里,我也不晓得。 大约人死了就是死了,世上并没有阴曹地府,也无前生来世。 那我想我应该消散,可我又清清楚楚感觉自己没散,倒像是被关进一片漆黑里。偶尔,远处依稀有光亮,又转瞬消失。 不知过去了多久。 突然这回,那光亮没再消失,往我这里来了。 光亮冲过身畔的瞬间,我睁开了眼。
第93章 偿还 眼皮沉重,视野极其模糊,我抬手挡了挡,从指缝中逐渐辨认清晰,这竟是我卧房的屋顶。 我尚未匀过劲来,身侧有一人哗啦地摔了东西。是位寺人,摔在地上的是一碗药。 然后门外又进来位寺人,一望过来,吓呆,跪地爬近前,喊太傅大人饶命。此人颇眼熟,我扶着抽痛的脑仁回想,是蔡让的徒弟,好像叫洛承。 我靠着软枕稍撑起身,看着他们两个,再看那碗药,再想起先前喝下那酒后毫无毒素侵体的痛苦、却又迅速昏厥,种种先后因果联系起来,猛觉不对:“你们在给我灌什么?” 洛承连连磕头:“这只是大人平日用的药,掺了些能让大人好眠的秘药而已!太傅大人,我们也是奉陛下之命行事,您能不能、能不能就当不晓得?” 我瞧那之前端碗的寺人瑟瑟发抖,大概懂了。他们两个在负责给我灌药,让我一直睡着。不想一会没盯住、或者灌药的时辰没对,我就先醒了。 想必,是何欢的主意。 我阴下声问:“陛下人呢?” 两人伏地,只摇头,一个字都不敢说。 我翻身下床,但腿脚使不上力,当即摔了一跤,而后头疼又开始犯。洛承爬过来劝我回榻上休息,我懒得理,稍缓会劲,扶着东西站起身来,往外面走。两人不敢再拦。 我卧房外正有许多家丁护守,见我突然出来跟见鬼一样,面面相觑,动都不敢动。我扫一圈,瞅到管家,直问:“是陛下吩咐你们看着我?他人在何处?” 管家面色苍白,上前携住我,想把我往屋里带:“大人稍安勿躁,您身体不好,先进去休息,至少穿上外袍再出来。陛下,陛下他,我慢慢跟您讲……” 这时,院落门口远远出现个人,望见了我,发出一声惊叫。转眼间这人已冲开一众家丁气喘吁吁跑到我跟前,我一瞧,居然是吴司农。 吴司农难得对我露出如此相见恨晚的表情,冲上来就握我手要带我走:“太傅大人,下官可算见到你了!众臣都在宫门外求见两天两夜了,禁军不放,我们进不去宫门!陛下听你的,你快去看看,你过去禁军肯定放行!” 幸好他牵走我还知道搀两下,我不至于再一个狗啃跌着。我边走边问:“究竟发生何事?你们为何逼守宫门?” 吴司农道:“大人不知道?!陛下请来了个墨门医师,想给大人开骨治病,那医师经验不足,陛下居然要亲自给这医师开骨做试验!!宫里消息自小道传出,众臣哗然,如今宫门尽锁,若我们不能尽快进去阻止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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