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如此,他父亲曾经对他仍是不甚满意,尤其是在习武这件事上。 萧简第一次与父亲进行那种严肃的、“男人间的”对话,就是在他十岁时,为了习武一事。 他的武艺一直是父亲手把手教的,根基打得十分扎实,他又最是聪明刻苦,所以他老爹还算满意,每每看他练武时总是一副后继有人的样子。 然而十岁那年,萧公子收了剑,规规矩矩地朝他爹作了个揖,说他不想再跟着他习武了。 他爹当然是大吃一惊,却还是抓错了重点,“怎么,你不愿习武么?” 萧家祖传耿直,萧简一五一十地答,“不,我只是不愿再跟着爹爹习武了。” 萧平旌被打击得不轻,恨不得当场细数自己的辉煌历史,说你老爹我灭过段桐舟破过墨淄侯的乌金水月,你老爹我是琅琊榜第一啊第一,当世能与我过招的人不超过五个,傻儿子你是哪根筋搭错了啊不跟我学还能要去跟谁学。 当然,死要面子的萧二爷不可能这么死皮赖脸地将内心活动全说出来,他极力保持镇定,将手背在身后,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问道,“这是为何啊?” 萧简显然已经做好了全盘考虑,有条不紊地答道:“爹武功盖世,毋庸置疑。简儿习武至今,根基尚可,全是爹爹教得好。然习武这几年,简儿愈发觉得爹的功夫飘逸,踏雪无痕,讲究的是万里云罗一雁飞的境界。虽深不可测,却不适合简儿的性情。简儿不求能修到爹这般境界,却也不愿照搬爹的武艺心得,简儿想去学与自己性情相通相适的功夫。” 萧平旌从来不是个心里没谱儿的人,他本就知道自己的功夫路数与萧简不甚相适,对他而言未必是最好的,又听他这有条有理的陈词,便也松了口,“既是如此,那你便去吧。不过为父还是要问一句,你想学的是何种功夫,你心里可有数?” “心视万物,止戈为武;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这一年萧简十岁,说出的这十六个字却叫萧平旌永生难忘。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又背着手走回屋去了。 萧平旌也是在那时笃定,自己的儿子会比自己更加出色,或者说,更有助于家国朝堂。 他虽为长林之子,赤子忠心写在了骨血里,但其实是性本爱逍遥的。家国之责虽融入血脉,但若有选择,他仍愿意做个悠远自在的江湖人。而萧简则不同,他也是长林之子,也有赤子之心,但家国重责,却同时也是他本性的追求。他既有儒生道义,亦有长林武胆,一定会是栋梁之才。 他想,若故人们还在,大概会觉得,萧简比自己,更加像当年那个人。 若父王还在,看见孙儿如此,一定也会很开心吧。 他回屋,慢悠悠地给自己沏了杯茶喝。 “你答应简儿了?”林奚从来不多问,却总能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 “嗯,答应了。” “我还以为你会有些伤心,怎么现在还有心情喝茶?” “我伤心什么?”他贱兮兮地反问,就是要套出林奚那一句关心的话来。 “二公子武艺绝伦,却被自家儿子嫌弃,我怕你伤心呀。”林奚也坐下来,陪他一起喝茶。 “这有什么好伤心的。”他摆摆手,“说起来啊,我当年也嫌弃过我的启蒙师父呢。” 林奚不回答,静静等他继续说。 “你知道我的启蒙师父是谁么?” “嗯?” “我的启蒙师父,是武靖帝,和当年琅琊榜第一高手蒙挚蒙大统领。” 萧平旌出生的时候,萧景琰已经很老了。 朝事都交给了太子和长林王,他也就在宫中颐养天年。然萧平旌出生后,他喜欢得紧,一把年纪了,还是不怕折腾,手把手地教他。不论文武,都是他亲自启的蒙。 要知道,就算是他的两个嫡子,太子和莱阳王,当年都没这么好的待遇。 当时朝中还有些微词,说陛下放着自己的孩子不教,对养子一脉却这么好。好在武靖帝威望甚高,杀伐决断,朝中这样的流言,掀不起巨浪。 萧平旌也就在皇爷爷的宠爱中,渐渐长成了金陵城中最耀眼的孩子。 可他有恃无恐,大概是八岁那年,某日在宫中练剑,皇爷爷在旁边坐着,他便直白开口道,“皇爷爷,我不想跟您学武了。” 他小时候不如萧简沉稳,噼里啪啦一通说,总之就是觉得皇爷爷的功夫老练沉稳,过于内敛,不露锋芒,他不喜欢。 萧景琰笑道,“平旌可知,锋芒过盛,有时未必是件好事?” 他仔细想了想,点点头,“锋芒不可全露,但也不必过于内敛。为将之人,应该要有些锋芒的!” “那你给皇爷爷说说,你想要什么样的锋芒呀?” “要…要有单枪匹马逐敌千里的本事!” 萧平旌后来一直记得皇爷爷当时的眼神,他一直看着自己,却又好像不是在看自己。过了许久,他才笑出来,“好啊,我们平旌有志气,看来皇爷爷这点功夫是不够教咯。” 不久后,萧平旌就在萧景琰的旨意下,被送去了琅琊阁学艺。 那时,琅琊阁主蔺晨收到来自金陵的飞鸽传书: “那年他锋芒过盛,慧极却伤,是因为他生在了那样阴冷的朝堂;如今天下清明,这样闪耀的孩子,便让他学最好的东西吧。 蔺晨吾友,你也一定会喜欢这个孩子的。”
后来,他就一直在琅琊阁学自己喜欢的功夫,读自己爱读的书,过得潇洒肆意。 十二岁,金陵传来消息,陛下病重,他连夜策马赶回去。 萧景琰最后的时刻,只让萧平旌一人留在榻边。 “小平旌,现在可有逐敌千里的本事了呀?”他笑着问他,眼角皱纹更加深了。 “嗯…应该有了!皇爷爷赶紧好起来,平旌带兵打仗给您看!”他有些想哭,却还是故作轻松地说着玩笑话。 “不用,不用亲眼看,我相信我们平旌。”他虚弱地摆摆手。 萧平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里噙满了泪看着他的皇爷爷。 “你可知…当年也有一个人,他十三岁时,雪夜薄甲,逐敌千里。” “嗯…”他把头埋在皇爷爷苍老的双手里,还是流了眼泪。 “若他还在就好了,你一定喜欢他的功夫,他也一定愿意教你…” “平旌…平旌一定好好学艺,不叫先辈失望!” “好,好…”萧景琰已是弥留之际,咳出一口血来,“皇爷爷还有个礼物送给你。” 他从枕边拿出一个盒子递给他。 那是一颗夜明珠,很大,像鸽子蛋那么大。 “这颗略小了些,没有鸽子蛋大,也是我那年找到的珍珠中算大的了,送给你了。”他把那夜明珠放在他手中,就好像是了结了一生中最后一件事一般,长长舒了一口气。 “皎皎夜明,如今的金陵,终于容得下你这样明亮的少年了…” 十二岁时,萧平旌并不明白手中这颗夜明珠意味着什么,也并不能理解,在这千古一帝的话中,那一句“终于”,是他孤家寡人走了几十年才走出来的海晏河清。 他只是伤心,十二岁的男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平旌,给皇爷爷念首诗听吧,皇爷爷要睡了…” “好…”他努力克制自己的抽噎,尽量让自己的声音舒朗: “皎皎贞素,侔夷节兮。 帝臣是戴,尚其洁兮。 ……” 景和二十五年,萧简十四岁,孤身北上金陵,拜师荀飞盏。 萧平旌送他至滇州城门口,看他策马而去。 萧氏儿郎中,有武靖爷这般隐忍霸气,也有父王这样文韬武略,有大哥这样的温润清雅,也有自己这般潇洒悠远,如今也有简儿这般沉稳内敛,以后还会有更多更好的孩子。赤焰忠魂,长林风骨,永远都不会断。 皇爷爷,父王,你们应该也很欣慰吧。 -TBC-
第四章 十六事·半夏当归 *《十六事》第四篇。 景和十一年的夏天,萧平旌携妻女定居滇州城后,在南诏街东口的小屋里招待的第一位客人,是黎老堂主。 林奚有孕在身不便走动,所以只有萧平旌牵着小石榴去城外迎接。 萧平旌看见黎老堂主已是须发尽白背影佝偻,却还是一人骑着马,背着个大药箱,缓缓地走来。他心下既是钦佩又是心酸,医者仁心,若自己不在林奚身边,是否她也要这样辛苦奔波地过一生。 他心中庆幸林奚仍在自己身边,不禁有些喜上心头,咧着嘴笑,高高兴兴地朝老堂主作揖。 谁知老堂主看也没看他一眼,只抱起小孙女儿,便径直走进城去。 萧平旌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只知道不能惹这个相当于自己老丈人的长辈生气,便十分狗腿地牵着马驮着药箱赔着笑脸跟在身后。 林奚这一向身子特别虚弱,本该在床上歇着,但是师父来了,她怎么也坐不住,老早就站在门口迎着。 屋子在街东头,他们从西口走来,只见林奚站在巷子尽头,形销骨立的,只一个肚子高高地隆起,看着怪异又虚弱。 “林奚!你怎么出来了?”还是萧平旌第一个跑上前去扶着,他这几日见妻子的身体不管怎么补就是不见好,早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每隔一会儿再看见她总觉得又瘦削了几分。 “师父来了,我总要迎一迎。”她面色苍白,却还是笑着,依礼艰难地朝师父福了福,“师父赶了这么久的路,赶紧进屋歇歇吧。” 黎骞之也将爱徒的憔悴看在眼里,不是不心疼的,几乎就要指着萧平旌鼻子训一通,但既受徒儿所托,也就压下心中怒火,点了点头,走进屋去,再没说什么。 “师父云游四海,悬壶济世,奚儿却为了自己的私事让师父跑这一趟,实在有愧。” “你若还顾及师父,就该好好照顾自己。”黎骞之向来是个温润的人,如今却是冷冷的,实是心中确实有气。 “奚儿实在无力顾及…还请师父原谅。”她知道自己让师父担心了这几个月,心中难过,眼里噙了泪,低下头去。 “你不是无力顾及…你怎么就这么任性呢!”黎骞之知道自己的徒儿最有主张,心中决定了的事已然是劝不回来,只好无奈地叹道,“有攸宁就好了,你为什么非要冒这个险生下这个孩子呢?” 林奚虽是医家,最懂保养,但其实身体还远不如寻常人康健。一来她这些年尝遍百草,受毒性侵害不少;二来云游多年,雪山丛林都去过,环境恶劣的地方对身体损伤极大;三来那年怀攸宁时的亏空仍没补上,她又已年近四十,这种种原因叠加起来,她的身体早就不再适合生育第二个孩子,可她还是选择了赌一把。 其实腹中这个孩子颇懂事,给她省了不少心。她自己也一直小心翼翼地养着,本以为平安度过前三个月就没事了,哪知最近身体突然差下一大截,她心里也没了底儿,赶紧飞鸽传书,请师父来为她稳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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