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若至亲。 后来入了冬,润玉心想着冬天太冷,他无处安身,大抵是不会走的,又开了春,润玉心想着春天万物复苏,江南如此好风光,他也不会舍得走的。直到过了夏,又立了秋,他才后知后觉出了什么,心里忽的生出一种信念来,或许鸦鸦会陪着他一辈子,不会走了。 于是他终于有了些底气,摘草药时他状似无意问起妖界状况,谁料那妖突然警惕起来,“你问这个做什么?” 他没料到鸦鸦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一时也有些慌了神,迟疑一会儿接口,半真半假地,“我是想,知道过去你在妖界过得好不好……”那妖警惕不减,低下头盯着他,半晌才缓缓道,“孑然一身,无父无家,没什么好不好的。” 他知这是该让人伤心的事情,却无端从心里生出希望来。“那,你觉得人间如何?” 那妖恍然舒展了眉目,似乎长松了一口气,语气也随意起来,一不留神说了心里话:“人间自然是很好……你,也是很好的。” “那你要不要留在人间?”润玉一时情急,连后半句都只听了个囫囵,便匆匆开口。回应是鸦鸦含笑的嗓音,“好啊。” 于是霎那间山花开遍,姹紫嫣红,春至人间。
第5章 有些事,虽无人点破,却已是翻天覆地。 润玉开始教鸦鸦辨识草药,告诉他按照一年四时如何防病,而那妖也开始在有女子找上门时,不满地摘下叶子用妖力往润玉领口递,弄得人不适地皱起眉,害得旁人以为他对上门的女子都不满意,久而久之,便也无人再来找他。 鸦鸦犹嫌不够,怂恿道,不如随他回了妖界,他在妖界薄有积蓄,可以养润玉一辈子,只被润玉微微蹙起眉头,轻斥一声顽皮。 五载转瞬,润玉从舞勺之龄成了年,愈发有蒲柳之姿,却是孤身一人。与他同龄的男子大多已经婚嫁,膝下有了子女。村中人记着他凡缘浅薄,不曾提及,他却忍不住多想,偶尔望向鸦鸦的目光,也从纯粹的亲密,揉杂了其他的东西。可那一点点异样,却在目光触及那妖未变的容貌,被刺到似的骤然收回视线时,在苦笑中沉沉压在心底,酿成了满腔柔情。 鸦鸦也在变。虽然多年来他容颜未改,偶尔露出些往日神情,便仿若他们初见模样,妖神与少年,可以入了话本的故事。可他看着润玉的目光却逐渐变得幽深,直至不可窥伺,沉沉似有虎豹紧盯,仿佛下一刻便会鱼跃而出,将润玉按倒在地,咬穿喉咙,或者吮血拆骨,吃干抹尽。
那种异常让润玉不安,不安到能将自己那些小心思撇到一边,心怀忧虑,用手背去试他额间体温。 “你看上去不舒服。”他低声说。“感觉有什么不适吗?” 却被妖一把抓住了手腕,力道大得要捏碎他的腕骨,叫他忍不住蹙紧眉头。他正欲接着说些什么,手腕又被松开,那妖抬起眼来看他,一双凤眼七分邪气三分不羁,口吻中带着调笑的意味。“小郎中,我头疼” 润玉气急,一时心慌意乱,抬起手要敲他额角,却见他眼底有涌动的情绪,似是悲痛又似愧疚,掩盖了赤裸裸的恨与欲,便忍不住抽回手,犹豫半晌,低声道。“……或许是染了风寒,你便去床上休息一会儿,我去煮点药。”便扭头匆匆离开。 一时竟忘了妖是否会染上风寒。 这只乌鸦自伤好后从未有过这么乖顺,待润玉打了盆水拿着汗巾进内室时,便见他已合衣躺在床上,侧卧着,脊背微微躬起,双眼紧闭,满面不知是泪还是汗。 再怎么庸医也能看出这绝不是生了病,更像是被魇住,做了噩梦。 润玉拿帕子给他细细揩了脸,坐在榻边望了半晌,忽然生出想将他搂在怀里安抚的欲望来。 行动快过思维反应,他还在想时,身体已上了床,躺在妖身边,动作轻缓地将他的脑袋拢在怀里,哄小孩儿睡觉似的,顺着背心,安抚地揉捏脊柱和颈后。 奇怪他并无弟妹,也没有与小孩子相处的经历,这套动作却做得如此熟门熟路,仿佛已经做过成百上千次。 鸦鸦在他怀中不时颤抖着,新涌出的冷汗湿了润玉的内衫。润玉便放缓了动作,更慢更轻地抚摸着人颈后。直至那妖在他怀中沉沉睡去,他口中仍喃喃着不知从哪里来的安慰词,“不怕,不怕,兄长在这里……” 话一出口,他便觉得荒谬,从恍惚中醒过神来,鸦鸦能化成年人型,至少也是千年大妖,他从哪里来的这一句兄长?可低头去看,妖在他怀中睡得迷糊,唇红齿白,因了刚刚的梦魇面色苍白,教他一个心神不稳,鬼迷心窍地低头,想吻上那唇瓣。 却听鸦鸦半梦半醒中忽然开口,胡乱喊着哥,兄长,润玉…… 润玉的动作僵在半途,化为一个长叹。 那一吻只印在妖蹙起的眉间。
第6章 药熬了三趟,滤了残渣,便拿碗盛好。 原先都是分了几日去熬,再去送,今次一日熬完,润玉怕来不及一一送去,出门寻着上田的李家妇人,请她帮忙叫下田的村邻们自行去院中取了药喝。 待事情交代完,润玉回来时,太阳还未偏太远,初过午后。妖重新躺回树上晒太阳,自润玉提起头疼的事儿后便有些情绪低落,不再开口。而润玉虽不介意他梦里喊着自己的名字又喊着兄长,但终究心里隔了一层,成了结,也不再与他多说什么,只自顾自地在院中收拾起来。 此番,他刚将药炉用井水洗净,倒扣起来晾晒,忽然听见妖开了口。一字一顿,很是郑重的模样。 “救命之恩,昊天罔极。”他低沉起来的嗓音其实很好听,却莫名叫润玉提心吊胆起来,不知道他忽然提及这点是做何打算。“只是在下身无长物,无以为报,便给恩公讲个故事,如何?” 润玉放下手中事物,轻声道,“乐意至极。”
第7章 鸦鸦的故事,说复杂很复杂,说简单也很简答。 不过从前有门大户人家,老爷风流,夫人善妒。家中子息单薄,只有一长一幼两个儿子,长子是老爷在外的风流债,母亲从未进过家门,不知生死,幼子是嫡子,更是夫人的杀手锏,命根子。嫡母护子,自然是偏爱小儿子,疏离冷落长子。连带着宅中人都忽略长子。不过两个儿子却向来亲密,成年后也都有自己的营生——长子帮忙处理一些家业,小儿子陪父亲出门经商,竟也不影响兄弟感情,相安无事。 后来,在外经商的幼子遇见了一位女子,一见倾心,带回家中,而这女子却是老爷之前为长子定下的未婚妻,只是一直流落在外,幼子带回才叫她认祖归宗。夫人不喜亲儿喜欢上外面的女人却对自己属意的小侄女无意,老爷也愿顺水推舟成全这门亲事,便定了良辰吉日,准备完婚。 幼子与那女子两情相悦,不愿服从,求遍父母兄长都无用,便在婚前私相授受,互许终身。谁料兄长却于大婚之日于父母杯中下药,欲夺家业,幼子欲抢婚却被女子出卖,老爷为幼子挡下一刀,魂归西天,幼子也被逐出家门,由长子掌握了家业。 幼子后来从旁人口中听闻,原来女子当年流落在外有夫人的手笔,而夫人在长子夺权后自刎而死。他心有不甘,借助自己在外的人脉自己置办了产业,积累了家财,衣锦还乡。却得知长子将与那女子成亲,又被人暗算,阴差阳错替代兄长与女子成了亲,被打成抢婚之人。 “然后呢?”润玉听得很认真,听见鸦鸦停下,忍不住提问。 鸦鸦沉默了半晌,轻声说,“然后兄弟两人打了一架,从婚堂打到街头,又从街头打到巷尾。兄弟没有隔夜仇,打到彼此都头破血流灰头土脸,也就和好如初了。”他最后五个字咬得极轻,还若有若无笑了一声。“小郎中,你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 “……”润玉默然,“我总觉得你在糊弄我。这个故事本来不是这样,是不是?” “是。”鸦鸦出乎意料应得干脆,又撇下眼看他。“你想听真实的版本?” “嗯。”润玉道。 “好吧。”鸦鸦叹气,很是随意的模样。“其实这个故事,跟真实版本差不了太多……大概区别在于,真实故事里,老爷是天帝……大概就是你们人间的皇帝。夫人便是天后,两个儿子,长子为龙,幼子为凤;幼子被赶出家门没那么简单,大概就是削去神籍,堕入魔界,后来成了魔尊。兄弟两个打架,也没有从街头打到巷尾,大概是打了一场天魔大战吧。天魔两界之间怨气太重,总归是要打起来的。” “……那结局呢?” “什么结局?” “真实版本故事的结局。” 鸦鸦长久地沉默了,时间久到润玉有些焦躁地捏起指尖,心里不安自己是否说错了话。就在润玉觉得该说些什么来结束这个局面的时候,鸦鸦开口了。 “天帝跟魔尊对峙,险败,重伤昏迷,至魂魄不稳。须得下凡投生凡人,历练六世,方可稳定仙魄,重归仙位。至于魔尊……他已不愿再与天帝相争,便算事是兄弟和好,也无妨。” 停顿半晌,似是有些烦躁地,鸦鸦又问了一遍,“总之就是这样一个故事,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润玉心里已经模模糊糊恍然,反问过去。 “就是……”鸦鸦哑口了半晌,似乎在找一个比较恰当的表达,好容易才从混乱的思绪中翻找出来,“就是,你觉得他们会重归于好吗?” “……” 润玉一时失声,不知道该怎么说,眉眼柔和下来,几乎要为他而叹气了。这个故事的隐喻已经太明显,之前的蛛丝马迹也足以让他断定,这个故事里的主人公必然有自己一份。他不知道自己先前在期望着什么,但现下这个结论却已足够让他安心——他们确实有缘,也确实曾一同生活过千年,甚至更久,他们是骨肉至亲,是兄弟,于是那些一切无处安放的慌乱柔情都有了位置。 他柔柔开口:“那你是凤凰吗?” “……这跟我的问题无关。”妖提高了嗓音,隐隐有些烦躁,“你不是喊我鸦鸦么?我当然是乌鸦。” 于是润玉真的叹息了,灵魂深处的无奈和宠溺层涌着翻滚上来,他不知道曾经执掌六界的天帝是何想法,但他却真实知道,这份纵容和喜爱却刻在骨子里,以至于他投胎成了凡人还难以忘却。 “如果是作为兄长。”他柔声道,恍惚自己真的在天界,哄一只脾气别扭的小凤凰。“我想他会原谅他的。他哪怕恨惨了他的弟弟,却也总是会原谅他的。” “……为什么?” “因为他们是骨肉至亲。” “……”
第8章 鸦鸦从树上直起身,终于敢在故事开始后第一次认认真真看向树下那熟悉又陌生的人。那人正冲他微笑着,在江南春色中美如不可触及的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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